姚祥
杜光辉先生的中篇小说《观天象的人》（见《作品与争鸣》2022年第11期），为读者钩沉了一则遗落在偏僻之壤、岁月深处的故人旧事。一粒来自尘埃的“微光”，被一群人出于本心的呵护，最终绽放出璀璨光芒。读罢令我感慨万端，似有一种石破天惊的炸裂感。作者有40多年的文学创作经历，仍坚持以传统为基创新为要，写真，写善，写美，小说超越政治和时代，最大化地彰显了文学所承担的醇风化人功能。就此带给我们的启示意义，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
启示一：“超级简”也可引人入胜
《观天象的人》围绕抢收、抢种、抢交公粮这“三抢”展开叙事，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于特定人的重要作用。小说将人际之情嵌套于日常生活，传统的线性叙事没有将日子聚拢、生活叠加、情感放大，也没有采用倒叙、插叙、补叙等艺术手法，整合出高密度、多枝丫的故事情节。小说的叙述声调平稳，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却以其超级简单成功抵达意味隽永，甚至突破了我们固有的认知与审美边界。
视角简单，统筹兼顾。小说选择了第一人称叙事，以初中二年级学生杜贺年的视角观察人与事，看似简单，实为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我”在场故事的真实感更强，“我”不是主角，涉世未深，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较为单纯，绝不夹杂个人好恶，确保了叙事的客观公正。小说采用线性叙事，遵照时间、地点和事件集中统一的“三一律”原则，使读者能够清晰地追踪事件的起因、经过与结果；而“我”在场拥有的沉浸式感受，会使读者的代入感增强，更多生活细节会因为“我”的传感而愈加鲜明生动。加之“我”很年轻，人生尚未定型，是为未来做准备的，果然在15年后，因为“我”的知根知底，才愿意牵线搭桥助杜保奇一臂之力，成就了他的传奇人生。当然，“我”不能时时事事在场，好在线索单一，且“我”有敏锐的感知，就像一台无盲区死角的摄像机，总会确保将发生的一切顺畅地“录播”。可见，小说视角的选择起到了一简胜万繁的奇效。
情节简朴，造出新境。请看本无乐趣的夜送公粮这段：16个人拉着马车行进在黄土和石子混铺的马路上，人们的脚步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应和着人们粗壮的喘气声。如此艰辛而单调的夜行，很快就有了诗意。首先，偶遇了几组同属交公粮的人，这些乡党使用的地老鼠车发出吱吱咛咛的尖叫，与杜家堡子人的脚步声、喘气声，构成了上交公粮的“马路行进曲”。苦中寻趣，是不是有一种“革命乐观主义”风范？接下来，附近村堡里传来的姑娘娃吟唱，更是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引出。沾满“二流子”气息的光棍汉驴驴，以其独有的促狭和臆想，与此时乐意斗嘴以便转移拉车注意力的生产队长杜保善互怼起来。等到慢下坡，保善就鼓动驴驴唱一段，驴驴荤素不忌，尽情发挥……驴驴的“开心宝”效应在人们的欢笑声中漾开。苦中得乐，是不是有一种“通俗浪漫主义”情怀？如此大朴不雕的原生境界，穿越时空而来，沉实的苦涩被绵厚的回甘冲淡，质朴的生活自有其韵味。深蕴活力却又罕为人知的新境，达成了与这群人的生命同构。很多时候小说不能乏味，给读者阅读的生趣是作家必须考虑的。简朴而不简单，简朴而有奇趣，《观天象的人》做到了。显然，小说并不因为简单朴实而减少了信息承载。就拿不足50字的结尾一节来说，至少告诉我们：杜保奇已结婚生子；他被邀请到悉尼大学讲学；他是一个感恩的人，送给“我”在国外购买的杜利夫葡萄酒作为酬谢。
语言简明，巧于兼容。读《观天象的人》让我想到路遥、郑义的小说语言，这也是贾平凹“商州系列”、陈忠实早期小说共有的语言。这种沾满黄土丹砂的句子简洁生动，意蕴丰富，惯于穿插民歌俚曲和方言俗语，更见浓郁的乡土色彩，使人欲生铆劲一吼信天游的冲动。这样的语言与流行的小说语言大异其趣。可是，杜光辉并不满足于此，语体色彩更为丰富。譬如：“这个时候，庄户人家的土坯房里，闷热如架在开水锅上的蒸笼，蚊子像美帝国主义的轰炸机群，在血气不足的人肉上饕餮。”这句话是地方特色加时代语境的巧妙结合，谐谑兼悯恤的比喻愈显沉重。类似于“蚊子像美帝国主义的轰炸机群”，小说中还有“想跟咱保奇当媳妇的姑娘能编一个军”“咱不能学水浒传里的白衣秀士王伦”等1960年代的流行语，已经刮到渭北高原的闭塞乡间，兼容使用强化了时代特征，整体上不损反益。这种毕飞宇式的修辞机敏，在西北作家中并不多见。再比如，当杜保奇光着脊梁在麦场上扬场时，“大姑娘小媳妇眼窝里迸出的火星子能把满场的麦笕点着”，感觉不细腻或总想给女人留情面的作家，不敢这么写。其实，西部地域风情的渲染不改朴实文风的底色，只会增加小说的可读性。与传统作家不同，小说的风景描写甚少，且多与杜保奇的天象有关。只在经历一场生死逆转的博弈后，作家破天荒地以描绘渭北高原天破晓景象来暗合人们的心境，炼字琢句美感十足，颇为惊艳。
启示二：“小人物”亦见人性之美
未读《观天象的人》前，相信很多人会否定正规教育背景外，无师自通的准人才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就像时代缝隙里的一株小草能长成参天大树。尤其是在半个世纪前，国民文化素质普遍不高的年代，绝大多数人委身于时代洪流中，随波逐流，任意东西。读了《观天象的人》后，相信很多人会自嘲主观盲目，忽视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观天象的杜保奇是一个奇迹。正如其名，他有确“保”其“奇”的基础。高考上了分数线，说明他学习能力很强，只因背上了成分不好的招牌，政审被刷。他爱好观天象，搜罗《甘石星经》《通·天文略》《灵宪》等天文学经典古籍，一头深扎进去，打开了这门学问的灵窍，用天赋异禀形容也不为过。还有，他未娶媳妇成家，没有拖家带口之累，几乎可用全部心思钻研天象。当然，仅这些已可遇不可求了，但仅此若要创造奇迹还远远不够，正如千里马，若无伯乐会“骈死于槽枥之间”。
杜保奇是低调的，他不爱说话，所有的大事小情都深埋于心，给人面目模糊的形象。杜保奇也是勇敢的，高压下依然说出与天气预报相悖的预测，与其说他是在坚持自己的判断，不如说他坚持真理、尊重科学。杜保奇还是无私的，驾辕马车身负重伤的他，始终未吭一声，动过手术后，医生要他长时间住院，可他一个星期后就要回家养伤，以减轻生产队的负担。精益求精、乐于奉献，从不怨天尤人的杜保奇，只专注于自己的研究，本性之奇令人赞叹。
确保杜保奇创造奇迹的最大“功臣”杜保善，是慧眼独具的大善人。正如其名，他是以其“善”为保奇作“保”的。尽管上头依据天气预报下了无雨的通知，他还是请保奇出来望天明判，当保奇得出明天下午有暴雨的结论时，作为生产队长的保善坚信了他，还到公社去说服领导临时变更通知，以至全公社100多个生产队第二天都没有摊场。在这次避免全公社遭受重大损失的“救场”事件后，保善越发看重保奇并发动群众善待他。因为保奇的受伤治疗，耽误了交粮时间，志在必得的红旗化为泡影。本来不誓夺交粮红旗不罢休的保善安慰众人：“只要保奇没抹搭，一辈子抢不上红旗也认啦！”不过，当空手而回时，“保善伯蔫头耷脑的，见人不说话，还闪到路边给人让道”。集体荣誉感超强的保善，内心的隐痛可想而知，这恰恰说明保奇在他心中的地位有多重。
保善关爱保奇远超父子兄弟。保善坚决不同意术后的保奇回家养伤，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出院，住院费他有办法。还将全体社员签名画押让保奇享受“特利”的文书交给他保存，说“你这伤就是好了，也干不了重活，我这阵是队长，能照顾你。我不当队长了，说的话就不算数了，你就拿着那个文书找新任的队长，他不敢不认！”如此掏心掏肺的话，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而无微不至的关怀，似乎抵达了人间至善。杜保善认定杜保奇是一个可堪大用的人，如果说保奇是观天象的人，那他就是观“观天象的人”的人，这种兜底式的成全他人，真可让那些嫉贤妒能的人愧死。
杜保善从逼仄的生命中，托举他人通达于人生的辽阔，说明小人物完全可以成人之美，甚至让天才横空出世，造福天下。很多时候，匍匐于尘土的高洁灵魂，撑起天人合德的醇美境界，很大程度上源自环境孕育的本心，源自生活哺育的认知。理解小说的人性维度，离不开具体的地域生活。吊诡的是，人性的那点美好光亮，总是从纯粹和朴素中绽放。
小说中成全保奇的小，绝非保善一人。光棍汉驴驴为救治受伤的保奇拼尽全力；当保奇动手术还差50块钱时，他想出把一麻包麦子卖给私人；当保善责怪驴驴宣布盗卖麦子的决定是“抢权”时，驴驴说出了他“保车丢卒”的意图。还有路遇杜家堡子马车停下的乡党，关心地问为什么不走，当得知驾辕的小伙子腿受伤了，赶忙卸下襻带跑过来问要不要紧，当明白自己帮不上忙时，便从挎包里取出两毛钱给受伤的保奇“保养”。而这两毛钱本是他准备交了公粮，在县城喝碗羊血汤的钱，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可能一辈子都喝不上羊血汤了。乡党坚决把钱塞给拒收的保善，保善问对方是哪个堡子的，以便“三抢”过后登门拜谢，对方含糊而去……素不相识的乡党，夺红旗的竞争对手，做到了胜似亲人的关爱，人性中最本质的仁义精神令人感佩。
启示三：“怎么写”左右文本赋值
《观天象的人》明示人们，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潜在人才变成社会栋梁，不是没有可能，但条件极为苛刻。既需要有适合“幼苗”茁壮成长的外部环境，更需要有资质的伯乐们，有对其倍加呵护的决心与定力。小说观照现实，哲理深蕴，寄寓理想，引起无数人共鸣，其独特的文学价值有力彰显。在呼唤人才特别是顶尖人才层出不穷、强国富民的今天，具有深刻的借鉴意义。细细考量，精致巧妙的结构、开合有度的布局、从容流畅的情节，乃至栩栩如生人物的刻画，即“怎么写”功不可没。
在继承传统中增添新质，别开生面。小说走的是传统路子，与当下流行的故事模式和叙述类型迥然有别。叙事严格遵循“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线性结构经典模式，且是最简单的单线结构，脉络清晰，一贯到底，通读下来并不觉得冗长，反而有意犹未尽之感。作家没有跟风模仿西方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并不是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很多时候，作品一味地回归传统未必就佳。小说守其正而立其新，在精巧和合理上下足了功夫，使之合于事且应于时，生活的温度、人情的贴合度、人物形象的饱满度样样具备。在传统地盘上玩出新巧的花样，作品没有不成功的道理。当下很多小说以西方现代小说为模板，不伦不类地移植、嫁接和套改，很容易造成水土不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现象，也有很多小说家为了追求“好看”“爆款”，不惜采用“帽子大一尺”的极致和虚夸描写，完全忽略了小说与生活的镜像关系。
规避了小说创作流弊的《观天象的人》，充分运用中国传统小说的表现形式和手法，在情节推演与人物塑造上拿出了新颖的招数，并内在协调于一种整体的营构，于不动声色中纯粹地完成演绎。
具体来说，“叙述”被压缩到最低限度，只需它在峰回路转时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议论、抒情及说明几乎没有，占绝对优势的是“白描式呈现”。这种“呈现”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凸显真实隐秘的存在，那些不易被点醒的生活原味。独特地域时代气氛的生成、饮食男女兴奋点的捕捉、不同人声腔气口的交响，不仅准确“呈现”到位，而且好像更深一层打开了生活的腠理，以至于作品中的人物和场景，意境和气息，独特而逼真，掩卷多日依然闪回于脑海。“呈现”的恰到好处，就会让读者感受到小说中一切，都是真实可信、自然而然发生的，这没有炉火纯青的功夫，绝难企及。尽管杜光辉打小受到民间传奇故事熏陶，偏好个性化浪漫化表达，但在处理这类乡土题材时，还是选择以客观的事理、真实的情理以及通俗的文化逻辑作为基石。任何有责任的作家，想必都会将脱离生活的添油加醋，当作一种耻辱。
站在传统高地上，努力呈现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这固然需要有根植于地域的成长经验，但更仰仗于作家深入生活的洞察力。离开血脉之地多年的杜光辉，依靠记忆从过往生活中攫取文学素材，过滤式代替了淘金式，显然更能知晓湮灭于岁月中的人间真情，对托起沉甸甸文学价值的意义所在，也是他地域性历史书写，完成对现实观照的最大底气。
小说的人物塑造也有绝活。这是在立足传统与有别传统之间，找到的一条最适宜路径。并不以貌取人，小说几乎不涉及肖像描写，就连传统小说过于依赖的神态描写也较少使用，而是较多地依靠言行“实录”，使人物增加主观能动性。什么人说什么话，并利用所说的话强化每个人性格特征，最见创作者贴着人物写得功力。行动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古老手段，在持续的个人或集体行动中，高明的作家可完成人物性格塑造。小说中庄稼汉们彼此交流，语不深而情意真，正所谓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行为交集紧密者相互依存、彼此共振，展示出人情人性的独特风采。
言为心声，是语言塑造人物的依据，但遇到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往往失灵，这是其弊。好在，小说中没有反派人物，他们的对话均足够坦诚、鲜明和形象。品性格调上的落差不大，就无法用两相互补对冲的二元补衬法，刻画重点人物的性格向度。这与我们的传统人物塑造，有了明显不同。为什么都是好人？仔细想想，小说致力于营构一个“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理想社会，希冀人心向善向上，人人尽展其才，不想仍停留在20世纪鲁迅式的绝望里。
《观天象的人》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物塑造的成功。杜保善个性独异，最具正面形象价值。他善于人事调度、敢于担当，或许是经历使然，而明辨是非、绝不盲从，才是他从千千万万的生产队长中脱颖而出，成为独特“这一个”的根本原因。大公无私、知恩图报，不计得失、杀伐果断，他是混沌莽荒中射出的一道闪电，照亮别人而不自觉。杜保奇是生活中的怪人，执着勤劳，善解人意，外表柔弱，内心却是钢铁公司，高蹈灵魂表现出谦卑姿态，反差之大，恰如天上人间。
有哲人说，作家要为无名者留下墓志铭。发现小人物身上的光泽，是杜光辉早年岁月的一份馈赠。如果没有《观天象的人》，谁敢想象1960年代的渭北高原上，有过杜保善、杜保奇这样不可思议的人。小说对神奇人性的深邃表达，意味隽永，有跳出惯常的陌异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