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华丽
蜀河的夜应是比别的地方来得早了点。特别是冬天的夜晚。灰黑的砖墙,黛色的瓦,青黑色的青石板,巷子里的木纹石台阶,还有那隐在斑驳黑色门里晕黄的灯光下蹒跚的身影。当然,少不了那一只只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橘色的猫,在巷子红灯笼的摇曳里,疏忽不见。
我很少夜里在蜀河的巷子里游走,特别是蜀河的后街,就算是天刚刚擦黑。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古镇有神迹,我这个半道子,也不知在蜀河待上何年何月的人,就像是那好龙的叶公,我知道我的心是迟于我的眼我的手的。在我还没有准备好和他们相遇,就避免了彼此的惊扰吧。
单位对门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做饭在几节木纹石台阶又间隔着几步鹅卵石铺就的、转角的老房子。虚掩木门上灰了颜色的秦琼敬德铜铃似的大眼瞪着每一个由此上下的人。睡觉在与我们只一步相隔的二楼,还是秦琼敬德站立在门上,或是在背阴处,脸上的线条连着那铜铃似的双眼都有了一丝柔和之气。这个佝偻着腰身,嘶哑着嗓子对乱扔烟头的人喋喋诅咒的老太太,至今我没能和她搭上一句话。但我会以为我的夜,确切地说我在蜀河的夜,就是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招来的。
天将黑时,老太太就会从台阶转角下的厨房一步一个台阶上来,打开秦琼敬德外加一把铜锁把持的与巷子水平、实则二楼的咯吱作响的房门,并不进屋,只是斜倚在门框上,顶着银白发丝的头,循着巷道南北的脚步声、说话声向左或是向右。夕阳的余韵或是凌空的红灯笼,在这个倚在门框一站就是近一小时的老太太脸上炫出魔幻的色彩。平日里这个动作迟缓、眼神漠然的老太太,在天将黑的时候像是一只诡谲的猫,浑浊的眼神里藏着不易觉察的机警。
贾平凹先生说:我知道,只有我看到了,也有看我的,我才能把要看的一切看疼。无心或是刻意,在蜀河的日子,在天将黑的时候,我时不时就会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看倚在暗影里的老太太。或许是没有人看我的缘故吧,在老太太回身轻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把她看疼。
蜀河的晨也应该比别的地方来得早了些。我的早晨大多是在距我们单位十几步之隔,杨泗庙台阶下,夏家老人与猫的争吵声里醒来的。“肚子饿了吧,谁叫你瞎跑,自家的好东西不吃,东家游,西家串的……”“喵喵喵……呜呜……喵、喵、喵……”六点多的天光渐渐稀释夜的黑,静默了一夜的蜀河古镇,从寂静到慢慢升起生机。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说辞,甚而还是昨天的那个时间。躺在床上听着夏家老人气咻咻地叫嚷,听着猫委屈似有得意的“喵喵”声,想象着那表情、那动作,会有喜悦从心里慢慢升起。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看不远处薄雾从绿蓝色的汉江里袅袅升腾,山上的绿、黄、红、黛在白色的雾里欲露还羞。湿润、薄凉的冷风丝丝缕缕吹过发际。看错落有致的古民居黛色的瓦楞上三四只喜鹊叽喳跳跃,一头黑色的绒毛有冷色的光泽闪动,两只翅膀深蓝色,如静水流深的汉江,其余的洁白。
这如入无人之境,在屋脊、瓦楞、天空下闲庭信步的喜鹊,让我想起了我曾在杨柳青老太太家里看见镶着喜鹊登梅的大衣柜镜子里,身着旗袍的九十多岁老太太曼妙的身影,恬淡的面容。记得那镜面上的喜鹊通体是沉郁的深红,像极了迟暮的美人。不只是现在,也曾数次去往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地方,想再见那那个岁月深处走来的美人,却是再未见着。
杨柳青老太太的宅子里,一直住着人的。几年前那个卖麻花的老妇人,如今这个喂着一只猫、一条狗,养着一笼子鸡的老妇人。现在常常从她家门前经过,跟弯下身子正在喂鸡或是蹲在地上给鸡切菜的老妇人偶尔地搭上一两句话,“喂鸡呢。”“等着吃几个鸡蛋噻。”“吃饭么?”“刚坐到这儿。”这样的一问一答,原本就没有预期,似如蜀河人的等待,从等出船的家人,到如今等待偶尔回家的儿女;从西周到明清时期湖广移民的大量迁入;从江面的帆樯林立,岸上会馆里商贾云集,到现在的一城老人……蜀河镇子里的人懂得等待,他们眼见了喧嚣繁华,他们也安于自己的等待,他们的等待和期望也就是走过蜀河的四季,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此时,蜀河的我,似乎更随性些。下班后,除了一两个偶尔喝茶、喝酒的朋友,或是叫上单位的娃们一起沿着骡马古道走到横跨汉江的彩虹桥折返,便是在办公室或是宿舍看书了。古镇里无处不在的自在、舒缓,也更随了我的喜怒哀乐。其实是鲜有怒的,没有怒的根由。也极少大喜,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