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湾电站就要蓄水了,塘兴是淹没区,估计要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连同它的过往,都将静静地沉睡在一片湖水之下。
塘兴,一个撤并到赵湾镇前曾经的乡政府驻地,十来户店铺和人家紧偎着102省道依山就势而居,说不上规划美观或人文特色什么的,看看那些起于河谷或劈山削岩而建的房屋,你自然就会明白,在这山与水的夹隙中,生存,真是超越一切的首要任务。
老家在原塘兴乡辖下的一个村,所以,这个地方注定拴系有我关于成长的记忆。尽管早已习惯了生活的纷繁缭乱,但面对这种拔根扫叶式的变迁,还是无法做到淡定如常。即便远隔着层叠的岁月重帷,可拂去历史的尘沙,那些久远而温暖的烟火气息,亦能幽幽地弥散开来。
八十年代的塘兴,和很多内陆腹地的偏远山区一样,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醒她沉睡的心扉,一切都还是懵懂惺忪的样子。所以,印象深处,定格着这样一些泛黄的图片。坑洼不平的公路,车辆过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放眼望去,一片以灰褐色为主基调的土坯石板房中,信用社和供销社那几间砖瓦结构的房子算是鹤立鸡群了。生活于此的乡亲们,似乎也被这一派沉沉的灰色所浸染,蓝色或黑色的中山装、军绿色的解放鞋,以及帆布包、背篓这些行头与物什,与这方天地相互默默地和谐呼应着。
流淌不息的旬河,把塘兴一分为二。虽然一样的落后贫瘠,但河东有政府机关、商铺,还有南通县城北往西安的公路,算是繁华之地了。我们所在的河西,放眼望去,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群山,没有公路,也没有电,用现在的话说,生活完全是原生态的。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连接一河两岸的,是一条破旧的木船,逢年过节或赶集的日子,渡口一派清明上河图般的热闹景象,乡亲们售卖的,多是粮食、鸡蛋、猪仔之类的农产品,换回皱皱巴巴的几张薄币,转眼又会流向那仅有的几个店铺,换回盐、煤油、火柴等生活必需品。当然,那里也有对幼年的我们极具诱惑的水果糖、饼干之类的东西。
时光蜗牛般地攀爬进了九十年代,一座吊桥连通了河东与河西,乡亲们再也不用为隔河渡水而发愁了。那片亘古沉寂的山水,从那时开始,似乎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唤醒,人们走路的步伐快了,周围的房子日渐增多并呈现出鲜亮的色彩,打工的年轻人带回一些新潮的东西或趣闻,撩拨的人心荡漾,诱惑着外出的人越来越多,一切看起来就像《平凡的世界》中疯癫的田二整天叫嚷的——世事要变了!
思想裂变带来的冲击和变化不断以加速度引领着一个时代飞速向前,河西终于通上了电,用了几十年的煤油瓶被人们扔进了犄角旮旯,烤烟第一次作为经济作物出现在很多庄稼人视为命根的土地里,带给人们脱贫致富的希望,一条几代人梦寐以求的公路,在隆隆的炮声中渐渐延伸到了山顶。就在那风云变幻的十多年间,我上了初中、中专,毕业后随即也汇入了打工的洪流,而后又再次阴差阳错地回乡捧上了所谓的铁饭碗,直至今天。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多少次出进塘兴,我已记不清了,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掂量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的重要。
有时候我想,故乡之于人的意义,多半在于其游历他乡并经历了人生起落沉浮后的精神皈依。多年之后,不管你是怀着白手起家富贵荣华后衣锦还乡的自豪,还是带着历尽艰辛依然潦倒落魄的屈辱悲怆,只要回到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故乡,她都会欣然地接纳你、包容你、沉淀你。在这块天地里,那些或是飘在天上或是煎熬在地狱的感觉,都能温顺地得以回归,一切是那么踏实宁静,又是那样从容淡定,你会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原来那个王家丑娃、周家毛毛或是赵家小狗子。自以为成功的,许会慢慢参悟,此前那些灯红酒绿中的炫耀和自诩,那些虚伪的奉承和膨胀,显得多么浅薄和无趣。自认为失败的,也会蓦然发现,原来一切也并非那么不堪,勃动的雄心又会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在我看来,很多人心灵的成长和成熟,境界的升华和博大,大抵都是在故乡故土这样一些不经意的零散篇章中堆垒完成的。
最近一次回塘兴,是惊蛰后的一个周末。只见道路两旁的房屋,有的瓦已被揭掉,有的墙已被推到,拆迁,正在忙乱中进行。依稀间,仿佛时光倒流,那个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塘兴,像一个完成使命垂暮之际的老人,正安详地慢慢走向夕阳下的辉光。
有些送别,是没有仪式的,或者说,仪式在人们的心里,人也好,物也罢,同此一理。生活中的走远乃至消失,许是宿命的必然,也或是现实的抉择,但世间事物的演变,总是饱含着玄奥的哲思,一种形态的结束,往往是另一种形态的新生和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