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换季都要把衣裳折腾一番,这对我是体力活,得忙活一天。衣裳多,一开柜门,就往外流,得用身子顶着,狼狈不堪。找衣裳得从里头往外掏,懒得麻烦,就从浮面拿,结果穿来穿去老是那几件,常对着整柜的衣裳感叹:没衣裳穿。
喜欢臭美,爱买衣裳,固然是重要因素,但也不乏贮存备用的想法在作怪,之所以有贮存衣裳的念头,大概跟从小衣裳不够穿有关,是缺怕了,与有人爱攒米面油,爱攒钱如出一辙。
有关衣裳的记忆都是片断,有时候把它们连起来一想,挺有意思。
我们家里孩子多,我的印象中,除了过年一件花罩衣,一年中就再不会给我添什么衣裳了。我承继的衣裳,是上一个哥哥老七的,老七是男孩,所以我的穿着也基本是男装,加之自己长相平庸,性情淘气,不着人待见,母亲图省事,给我剃了个分头,很是不伦不类。四岁,已经有了记忆,记忆中的夏天穿着西服短裤,套着一件印有足球的跨栏背心,度过了北京的炎炎夏日。这套衣钵当然来自老七,他穿小了,给了我。西服短裤的前头有开口,为这个开口,我没少受女孩子们的奚落,以致我至今都讨厌前头有开口的裤子。但是现在的牛仔裤,无论男女,基本都是前头开口的,没有挑选余地,也有松紧带的牛仔裤,这样的裤子都是没有形状的大裤裆,穿上显得很蠢。小时希望有条带松紧带的裤子,但根本不可能,男孩是不能穿这样的裤子的。就是这条西服短裤和足球背心,也是白天穿,晚上洗,要是阴天不干,就得光着上身等,好在是独门独院,没人笑话。我们家后院有棵枣树,我光着脊梁爬树摘枣,母亲在前院叫,慌忙往下出溜,结果将肚子、前胸划得稀烂。老七给我的肚子抹了半瓶紫药水,我挺着个紫肚子很有个性地满屋窜。这样一来,连足球背心也不让穿了,怕染了。出门有件粉绉纱的连衣裙,来自上边的姐姐,我姐姐比我大九岁,所以这条裙子到我手里时长达脚面。我很喜欢这条裙子,这是我唯一的礼服,逢有重大庆典,重要仪式才在母亲的应允下穿着。我不因它的长度感到不便,感到不合时宜,穿上它,我很高兴。我知道母亲是不会将它裁短的,那样虽然好看,但是太浪费。现在想,那模样实在不怎地,一个梳分头的小丫头,穿着件拖到脚面的连衣裙,那种邋遢,那种别扭,实在没有一点美感,可是我当时却觉得很美,跟着父亲走亲戚穿的都是它。那条连衣裙一直穿到我上小学二年级,母亲不裁它是很高明的,它已经由脚面到了膝盖以上了。
上小学四五年级时有过一条好裙子,小碎花的绸裙,是邻居的馈赠。我们家的隔壁住着一个苏联专家,他们家的穿着跟我们不同,衣着鲜艳,式样新奇,用母亲的话说是很各色。有一天,矮小的苏联女主人买菜回来掏钥匙开门,腾不出手,我跑过去帮了下忙,下午,那个女的就给我送过来一条俄国小碎花的裙子。这条裙子对我太重要了,参加少先队,队服就是白汗衫花裙子。我没有裙子,只好跟男孩一样穿老七留给我的蓝裤子,这让我很自卑,很难堪,特别是裤子前头的开口,简直让我不能忍受,而且白汗衫还要扎在裤子里头。我的白汗衫是母亲将面口袋拆了做的,样式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穿在身上硬梆梆的,纸糊的一样。俄国碎花布在当时是很时髦,很受推崇的,苏联女人送的裙子是斜裙,不像我的同学们是省布的筒裙,斜裙转起来可以像喇叭花一样张开,所以和女伴们在一起,我便经常炫耀地给她们转裙子,感觉得意而自豪。有个很会讲故事的老人叫孙敬修,有一回在少年宫,主持故事会的老师见我穿戴很规范,就让我代表孩子们到休息室去请老先生,还让我一定要给孙爷爷先敬礼再说话。苏联花裙子、面口袋白汗衫,这套衣裳,伴随着我走过了少先队时代。
后来的衣裳有点儿麻烦,困难时期,每人每年只有几寸布票,说白了,这几寸布不是做衣裳,是让你打补丁的。穿补丁裤子是太自然的事,膝盖两块,屁股后头一块,母亲让邻居用缝纫机将那补丁匝了一圈又一圈,线路摊大饼一样地铺张着。我穿的衣服是用几块手绢连缀起来的,手绢不要布票,可以随便买,巧手的主妇们便打起了手绢的主意。我穿的手绢是母亲托人走后门从北新桥商场买来的,比较整齐划一,都是齐白石画的牵牛花,红花黑叶,色彩鲜明。母亲为牵牛花的排列费了心思,前头四朵,集中在肚子上,后头四朵集中在后背心,两个袖子各两朵,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是手绢做的。穿手绢衣裳的不止我一个,我有个同学叫苏玉珍,她的妈妈属于“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那种,她身上的手绢来自四面八方,因此她的身上很热闹,有兔子、有鲜花、有汽车、有房子和小路等等,整个一个童话世界……手绢的衣裳很薄,洗几水就变形,能凑合一个夏天就算不错了。
手绢衣裳很快被人造棉替代,人造棉是什么质地我到底也没弄清楚。就是今天商店里也仍旧有人造棉在卖。人造棉的衣裳穿上舒服,适合做裙子,做上衣没型,我的中学时代基本是穿人造棉。一件黄人造棉的短袖上衣,一条几何图案的人造棉裙子,便是我夏日的全部家当了。日日如此,没有改变。那时候在北京女一中上学,有一天学校请作家王愿坚给我们做报告,大家都坐在操场上,夏日的傍晚,小飞虫很多,不知怎的,全冲着我身上的黄色飞来,害得我净顾了赶虫子,没听见作家说了些什么,遗憾极了。那时,我最向往的是能有一件灯心绒,又叫条绒的上衣或裤子,灯心绒很贵,比较挺拔,穿上很帅气,同学中穿灯心绒的没有几个。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没有工作,家境很差,连学杂费也要申请免交,家里根本没有条件给我置办什么灯心绒。我座位前面的同学叫王智一,偏偏的穿了件花灯心绒外套,我羡慕极了,常常望着王智一的后背发呆。今天,已经有了能力的我,购买了不知多少灯心绒的衣裳,从裤子到上衣到外套到棉袄,灰的、绿的、粉的、咖啡色的……在家没事,我喜欢穿它们,穿着灯心绒上衣和宽松的布裤子坐在电脑桌前敲字,是件很舒服的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市面上有一种叫粘胶布的布料出现,粘胶布怎么造出来的不知道,一尺布票可以买三尺粘胶布,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衣裳不足的问题。粘胶布耐磨性差,不结实,下到水里很硬,我有条粘胶布的裤子,跟着学校下乡参加劳动,回来膝盖就破了,母亲埋怨我不是穿衣裳是吃衣裳,搞得我很委屈。粘胶布之后不久,出现了的确良,我们同学中第一个穿的确良的叫陈丽珠,她的父亲是干部,她本人长得也漂亮。当她穿着的确良第一次出现在班上时,全体女生都为她的衣裳惊呆了,我还记得那是一件隐花的的确良衬衫,平整、舒展、华贵、高雅,随着她的转动,花色在变化,我们都挤上去摸,摸那从没有见过的质地,模那想像不出的神奇。我当时觉得,布料虽好,但是名字没取好,“的确良”,这叫什么名字啊?真没水平,比织锦缎、春绸、香云纱、阴丹士林什么的名字差远了。到了七十年代初,我才穿上第一件的确良,是母亲认为参加了工作的我应该有件像样衣裳,从每月十元的生活费里硬省出来给我买的。那是一件天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我很珍惜它,轻易不穿。现在,没有谁肯为的确良而激动,而动心了,历史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开始,人们崇尚原生态,崇尚朴实自然,棉织品成为服装的第一首选,价格远远地超出化纤。我想起了我那件面口袋白衬衫,搁在今天,应该是时髦加前卫。
“文革”开始了,同学们的服装变做了单一色的军装,我所在的卫生学校前身是解放军的护士学校,仓库内不乏退役的女式旧军装。同学们每人一套地发了,到我这儿不给,说我出身不好,不能进入红卫兵序列。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被单列出来了,我没穿过红卫兵服,大家站队时只有我一个人着便装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裤子,一件肥大的紫棉布外套,如果大家知道我外套的里面是用父亲礼服呢马褂改的夹袄,蓝绸内里,上面钉着黄铜的雕空盘龙扣,恐怕一顿批斗是逃不掉的。生活就是这样地巧妙,这样地富有戏剧性,现在想来,常常让人忍俊不禁。这件夹袄我保留至今,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念想。这件衣裳至少有百十年的历史了,退色的军装们也走得远了。
进了工厂,所见的都是劳动布工作服,厚厚实实,硬硬展展,穿在身上一动弹唰唰响,洇湿了放在水盆里能站着。我不知道,劳动布和今日的牛仔布有什么区别,大概是属于同一类吧。工人们以有劳动布工作服为自豪,工厂里大家都穿劳动布,没有谁例外,不同的是内里,女性是衬衫,男性就是背心了。衬衫的花色极其单调,以格子居多,极少有花朵,那时大家对服装式样的追求特别强烈,甚至在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看到女主角的别样领子也要模仿一番。假领子是那个时代的特产,从南方传过来的,很省布,穿上可以乱真,但是不能脱衣裳,一脱就露馅儿了。在工厂,下班以后有大量的时间无法打发,就做假领子,各样花布、白布的领子一做好几条,看上去里面每天都换新衣裳,很能满足女孩的虚荣心。另一件事就是拆了劳保线手套打线裤,每人都坐在自家的单人床上打线裤,大约一礼拜打一条,快手四五天可以完成一条。那时候青工们几乎没有谁穿棉毛裤,都是自家打的手套线裤,给自己打,也给师傅打,给对象打,给朋友打,自产的线裤穿上暖和、合身,越洗越软和。不光是打线裤,还用细线钩花,各样图案,钩出桌布、床单、窗帘等等,同宿舍有快结婚的女友,曾为自己钩了满满一纸箱子,连茶碗垫都钩出来了,丰富极了。我记得自己给宿舍钩了一个窗帘,图案是将《芥子园画谱》上的竹子替下来,描在坐标纸上,照着坐标纸钩,竟然也惟妙惟肖,十分精彩。前不久,在某早市摊上,见有扒堆处理出口线衣,15块钱一件,是真正纯棉线织成的,想及早先的线裤,有似曾相识之感,一下买了五件,回家洗净,穿上挺舒服。小字辈不能理解,说老太太穷到了买扒堆衣裳的地步,真寒碜。我说,你们知道个屁!
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门稍稍开了条缝,我丈夫出国,领了出国服装费,要到指定的服装店去做西装。西安的指定服装店是“东亚”服装店,指定的老师傅姓王,上海迁来的。老先生做的西装中规中距,做工无可挑剔,有着老上海的传统,那是代表中国的礼服。我托老先生给我也做了一套短裙套装,穿在身上,果然精神利落不少,像换了个人似的。尽管是出自名家,但出去和真正洋装一比,仍显宽松肥大,有些逛荡。1985年,我去日本东京,在大街上常常看到一群群来考察的中国代表团,人人都是西服革履,领带扎得规矩严谨,而日本人却穿着随意,趿拉着拖鞋满街转。想来,那时候的中国人在穿着上还没有场合意识,就像是90年代女性敢穿着睡衣进商店一样。我佩服我外甥们的新潮,八十年代他们几个曾穿着大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提着双卡录音机,扛着我三岁的女儿,热热闹闹地去逛北海。我不知道安静的北海公园,架不架得住这一帮人的闹哄。二十一世纪,看过美国歌星迈克·杰克逊的演唱,迈克穿的也是喇叭裤,可那喇叭裤竟是那样的得体,美妙,与北京那几位爷的喇叭裤截然不同,这也怪了!
现在,不再为穿衣伤神,在国外生活期间,我一度大买特买衣服,主要是看上了国外的样式和做工。回国后发现,现在国内的衣裳不比国外差多少,而且便宜。每回出差,要逛的就是服装店,我丈夫对此不理解,嫌花钱太多。我就打埋伏,两千的说五百,五百的说一百,让他的心理有个平衡。我知道,所有的女人在穿衣上都是不会吝啬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一件得体可心的衣裳(并不一定要多贵),能够衬出一个人的气质和心境,给人增加信心,不信你就试试。
老了已经不会盲目地追求时髦了,如今的内衣外穿,外短内长的时尚装扮于小青年们是活泼、随意,展现的是个性,是张扬,这是小字辈的心路历程,他们赶上了好时候。
作者:叶广芩,陕西作家 。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采桑子》、《状元媒》、《旧亭台》、《青木川》等。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