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维艳
从我懂事起只看见汉阴城有南、北、西三座城门,而且只有北城门上有城楼。南城门顶上是一方大约四五十平方的平地,地面用沙石、石灰抹平,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地皮剥落了,长出了杂草,被分隔成几块平地,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对于当时南街上的人来说,却是一块宝地。
过去的老街,街面狭窄,两边住户密集,房屋低矮,住房都是竹笆或泥墙,黑瓦房顶,想得到充足的晾晒空间是不可能的,尤其到了腊月天家家洗被单,就只有到城墙顶上想办法了。当要洗被单的那天,我母亲很早就吵着到城墙上把绳子绑到电线杆上占地方,晚了别人绑了绳子就晾不成了。绑好绳子还是第一步,洗好,晾上不算完成,关键是过去没有洗衣机,手拧不干,腊月阴沉天多,经常要晾两天,下午赶快收回去,第二天早上要继续绑绳子占地方。在这一两天的晾晒过程中也不轻松,过去条件都差,物资紧缺,一床被单就是一件不小的家当,也许就是一家人全年的布票的供应量,都看得特别金贵,这种条件下顺手牵羊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我在帮家里干家务的时候还顺带有一个任务——看被单,这个“看”不是站在旁边守着,因为站在家门口能看见城墙上,就是隔一会我要站到门口望一眼城墙上,被单还在,又进屋去干其他事,腊月天大人孩子都有事情的,不会专门让你看被单的。有几次我一时忘了出去看,突然想起来,心里一紧,吓得面色发白,丢下手中的事情,飞一般地奔出门去,看到被单还在,心里的石头才落地。可是“咚咚”跳的心脏好久都平静不下来,这时才感到吓出一背的冷汗已变得冰凉。因为不敢想象假如被单被偷,一家人这一年盖啥,不会被大人打死也会被骂死,当时想想都后怕。
到了夏秋季节,城门顶又是我们晒粮食的地方。我父亲是城镇户口,母亲是农村户口,过去孩子户口随母,城市粮食供应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的,我们母子几个是农村户口,付了公分钱之后,有幸分到了口粮。当父亲挑回刚收下很潮湿的粮食时,我们又有新任务了,只要不是下雨天,我就要先到城门顶把那几块平地扫干净,父亲把粮食挑上去我们帮忙摊开,为了尽早晒干,一天当中我要到上面去很多次翻动,这是最轻松的活。粮食晒干了,我们和父亲把粮食归拢、装袋,一家人都感到这一年有保障了。这时夕阳照在城墙顶上,我们几个收装粮食的人似乎被这紫色的霞光纱衣包裹着,嗅着被晒干了水气散发着纯粹的新鲜粮食的气息,听着干燥的谷粒被铲进麻袋时相互挤撞发出的哗啦声,好像这天、这太阳都在关照着我们一样。更让人自豪的是,当我们把粮食抬进家的时候,平时享受商品粮供应,但是常年吃的是陈米、陈面的邻居发出的“多新鲜的粮食”的赞叹声时,让我们感觉占尽了生活的好处。
城墙顶下的城门洞,城门早已不在,因它顶上超强的厚度,隔去了盛夏烈日的酷热,又因城外吹来的风是河风,所以再热的天城门洞都是凉快有风的,对于没有任何消暑电器的年代,南街上的人和进出城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块天然避暑胜地。盛夏的两三个月,南街上的几个老人就是这里的值班客,我爷爷便是其中一个。每天早晨八九点钟,几个老人就带着条凳或躺椅先占住城门洞中间的位置,中间原先是安放城门的地方,要宽一点,坐在那里即使过拖拉机也不用担心安全。其实那时机动车也很少,只不过是中间空间宽一点,感觉自在一点,风也要凉一点,有一句没一句的谝着家常、说着古今。他们属于没事干的一拨人,过去没有吃早点的规矩,城里人没有田地可侍弄,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一天天的早晨。到了十一二点,该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城门洞开始热闹起来了,南街上时不时的从这个门或那个门里走出的大人小孩都端着碗,边走边吃。虽然人不同、碗不同,但碗里的东西大多相同,百分之九十的碗里都是苞谷糊糊浆水菜,但大家还是相互交换一筷子碗里的菜,比较着各家炒菜人的手艺,夸赞着哪家人的茶饭做得香。吃饭的人把门洞的两边都站满了,中间留着一条过道,这时河对门进城卖菜的人纷纷出城回家了,走过这里的时候,不少人也要在这停一下,暂时享受一下这里的凉气。其实也没有坐的地方,就是在这里站一站,也能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增添点热闹,一来二去也混了个脸熟。陆陆续续的出城的人中不时有人打招呼:“来吃一碗再走。”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些客套,因为那时哪家的锅里都是按人下粮的,回答的人也并不在意,只要有这声招呼,就有个见面的情谊了。住在南街口的人当走到城门洞的时候,碗已经见底了,就是端着空碗,也要在这里站一站,并不急着回去添饭,生怕错过了这个热闹时机。因此,经常能听见哪家的主人站在门口当街大声喊叫或训斥自己家人错过了添饭或洗碗的时间。
过了早饭时间,这里的热闹渐渐消退,该干活的干活去了,该下河洗澡的下河洗澡了,又剩下值守的几个老人。靠的靠在城洞墙上,躺的躺在躺椅上,有的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手上的蒲扇权当被子盖在肚子上;有的似睡非睡,看似眯着眼,偶尔进出城的脚步声都会使他们睁一下眼,睡是睡不踏实的,但是屋里的闷热难耐使得他们还是选择了这里。门洞外能把人晒脱皮的大太阳,门洞里的清凉微风形成鲜明对比,这宁静凉爽的环境给他们带来一个个安适的中午。
吃下午饭的时候,这里又要重复吃早饭的场景,只不过少了吃饭人和进出城的人的招呼声。进城办事的人都乘上半天凉快办事,就只有这条街上端碗吃饭的人了,程序依然如此。
从冬到夏,城门顶上的喜悦和城门洞下的热闹在轮回交替着,从南街街头到街尾,哪一家都和这座城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在物质贫乏的年代,给了我们果腹的希望、肌肤的清凉、也给了我们人情的温度,生命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