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久 言
坡头一块梯地,长条状,平整有坎。地中坎边,杂草乱生。或蔓状,周遭牵绕;或条状,长短争势;或灌木状,高矮竞长……
一个农夫,着一件青布单衣,袖子挽至肘部,挥着一柄角锄,翻撅着泥土。
农夫50余岁,寸头,头发麻色,脸膛黑红。一俯一仰间,已渗出若许汗珠,午时的秋阳一照,有些晶莹发亮。
有风。仲秋的风,徐徐地从梁前岭后刮过。一望无际的月河坝子,坝子上刚收稻谷的空田,两山丘陵上刚收庄稼的空地,眼前蜿蜒而去的铁路公路,远远近近一幢幢白墙黑瓦的农家小楼,不时的飞鸟的鸣叫,嗡嗡嘤嘤四处寻花的蜜蜂,翩然而舞的黄白蝴蝶……都没能够引起他的注意。
他专注地挥着角锄。角锄的两个长长尖齿,如成年公象的两柄利器,锐利银白。不同的是,大象的牙齿向上微弯,他的锄齿垂直斜下;大象的牙是角质的乳白,他的锄齿闪着铁器的光泽。
旁边放着一只竹筐,里边已经装了半筐草根草茎草叶。
那些杂草我自小认得。有细如竹筷、浅红颜色、间以麻白节状长茎,农民最恨的野草“蓼子”;有佯为韭菜、四季常青、叶片毛糙的“回土青”;有草叶似毡、四面爬生、根节相连的“烂草”。它们此时聚首竹筐,有如被押往刑场的死囚,在阳光下没了活气,蔫巴巴耷拉一团。
甭看它们在农夫的锄下变成了如此熊样,其横行霸道的秉性却毫无收敛。一旦重返地面,哪怕沾上些许土星,那么“蓼子”即会钻地重生,“回土青”成了“回头即青”,“烂草”亦有新芽冒出。然后安营扎寨,互为呼应,将庄稼毫不留情地予以屠戮,让农夫的汗水白白流淌。
“蓼子”“回土青”“烂草”皆为无性繁殖。而“烂草”在地表扩张地盘,“蓼子”“回土青”专做地下文章。“蓼子”如南极冰山,七分之一在地面,七分之六在地下,其根系盘根错节,成团成串,极难根除,其上亦长似灌木,攒簇成丛,高盈数尺,紫茎招摇。“回土青”如远古原人之结绳,一串数节,小疙瘩藏芽冒尖,即使主根掘除,子芽仍生长如斯。一块地,如果被大量的“蓼子”“回土青”所盘踞,那地也就废了。
非无绝大决心,农夫不会日日如此,每天得地不过数厘。
一老者踱步而至:“孙大坡,你这个倔巴,看你几天了,怎么跟‘蓼子’‘回土青’干上了?有这工夫,给人做小工,一天也挣上百块钱。”
“闵表叔,你不知道,我心里愧得慌呢。这一亩地的土地补偿款我白领两年了。你说,咱一个农民,皇粮免了,反倒给种地人补钱种地,地呢,却又荒着,自个去另外挣钱,咱还是不是农人?”
“老叔小看你了。老叔一点小见识,不作数的。”闵老汉笑道。
孙大坡仍拄着锄:“闵表叔你不要这样说。搁你在农活上的功夫,村里没人不佩服的。你儿子种的那地,干净得一根野草也见不着。那像我这里,丑死人了。”
闵老汉嗬嗬一笑:“养下的孩子自己夸,种下的庄稼别人夸,历来如此。你这地只要盘出来,保管种啥成啥。”
“谢谢表叔的吉言。既然花力气挖掉‘蓼子’‘回土青’这些害人的东西,这地就得让它作一点贡献。”孙大坡满怀信心。
“开出来后准备务啥呢?”老汉问道。
“先种一季秋洋芋。不怕表叔笑话, 我那个才十岁的小孙子,净给我出题目,吃啥都要环保,而且要一家人跟他步调一致,要求我将种地的改革事业进行到底。你说现在这些孩子,才十岁的小人儿,要求就这么高。我只能拼了力气,垦荒开地,上农家肥,种出像样的洋芋红苕苞谷绿豆黄豆胡豆。咱有这地,有这条件,不好好弄,咱还是农人吗?再说,钱那有挣得完的?钱花子,钱花子,拿一百块钱上街,转手就光了。这地只要开出来,想啥种啥,环保放心。”
“你这个倔巴,刚才还跟说领土地补偿款有愧。”闵老汉又一笑,“不耽误你的工夫了。其实现在谁家的孩子都一样,生态呀,环保呀,一套一套,说得人吃啥都想自个亲手弄。”
孙大坡也跟着一笑。望了望闵老汉远去的背影,复又挥起角锄,掘起一块土巴,然后敲碎,将土中的草根一一捡起,扔进竹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