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日,当我在西安寒冷的冬夜为我的长篇纪实文学《阿里阿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暗暗发誓,再也不去阿里,再也不愿回忆采访的艰辛和写作过程中几欲崩溃的情景了。此后很长一段时光,我用读书、散步、旅行、喝茶、聊天、晒太阳,犒劳自己。
一年后的2012年12月,我正在冰天雪地的毛乌素草原采访,忽然接到一位文学界前辈的电话,推荐我写一本西藏公益慈善方面的书。
我在电话这端踟蹰了好一会,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对电话那边的前辈说,如果写这本书应该还会去阿里吧。
写作需要时间,更需要心境,人生总是在选择与放弃中纠结。这次,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再次进藏的时候,已经是2013年4月中旬,那个时候,我刚刚完成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身心处于极度疲惫期。下飞机两小时后,我就倒下了。头痛脑涨,气喘咳嗽,喝药吸氧见效不大,血压一度飙升到150。西藏人民医院的医生为我量完血压以后,还用听诊器在我背心仔细倾听。这个动作令我异常惶恐,让我想起心肺是否出了毛病。人在高海拔地区感冒咳嗽,迅速会转化为肺水肿,继而是脑水肿,口吐白沫鲜血,仅仅几天就会命丧黄泉。
医生大概感到了我的不安,告诉我别紧张。后面的话我替他说了,有自我安慰的意思。我说就是真的病了,西藏人民医院的医疗水平是全自治区最高的吧。医生是位年轻男士,他说,我们医院在高原病防治方面积累了比较丰富的经验。
他给我开了药,我没有去药房取,因为我的背包里常备着这些药。
拉萨的雪和拉萨的雨一样,喜欢在夜晚飘临。刚到拉萨的几天里,几乎每个清晨,拉开窗帘,就会看见妖艳一片。薄薄的积雪压在粉红色海棠花瓣上,方亭的藏画色泽明丽,拉萨河依然碧水长流,连绵的群山白雪皑皑,分不清天空与大地。正午时分,阳光照耀在布达拉宫金顶上,每座山峰都有一面旗子,那是冰雪劲风构成的旗云,丝丝缕缕的云雾随风飘逸,飘着飘着,山峦就改变了容颜,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白色逐渐淡薄消减,褐色逐渐变为主体,光照强烈的时候,山巅的雪也会完全消融。
最为曼妙的是,方亭上积雪融化,晶莹剔透的水珠点点落下。细微的雪变成细微的水,从海棠花瓣上缓缓滑下,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失恋女子一般。
拉萨的时光尽管繁忙,路途不太远的情况下,还是喜欢乘坐三轮车四处闲逛,拉萨的三轮车和藏族人的装扮一样,大红大绿,色彩鲜艳,藏族小伙子喜欢在车棚内装一个小喇叭,一路歌声一路笑。歌词我听不懂,曲调却是人人喜爱的欢快,或锅庄或果谐或弦子舞。樱花和玫瑰在四月的拉萨含苞欲放,柳树刚刚发芽,鹅黄色的嫩芽娇媚清新。三轮车经过的时候,柳粒儿发出簌簌的声音。路过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的时候,满心欢喜,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
采访和被采访交织着我的拉萨时光,上午我采访公益慈善方面的专家学者,跟慈善基金会人员一起走街串巷,到学校进医院,甚至到患儿家中探访,下午接受西藏各种媒体采访,晚上到西藏人民广播电台直播节目。
一天,我与做西藏贫困儿童大病救治工作的德央一起,到拉萨东郊一个社区落实一名牧区患儿入院手续,顺便采访一位民间慈善者,他在这个社区创办了一所幼儿园。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采访还没有结束,我们在小餐馆要了藏面和酥油茶,边喝酥油茶边采访,藏面还没有端上桌,手机就响了,得去拜访一位闭关修行的藏学家。关掉录音笔,合上采访本,对被采访者和德央说了一声对不起,起身想走,发现自己有点站不起来了。
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左手从胸前移到眼帘,抹掉刚刚流出的泪花。
到一个居民小区走访一位患儿,一家人住在六七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两张藏式小床呈丁字形摆放,占去房间大部分面积,被褥衣服全都堆在床上,凌乱不堪。坐下以后,觉得不踏实,伸不直双腿,把床上的杂物往里面推了推,勉强坐稳。同行人说,晚上他们上厕所只能翻窗户,窗户外面是房东家的院子,院子里有厕所。
依然得走上天路,走进天上阿里,这是我十年间第六次进藏,第四次前往阿里。从拉萨到阿里的三天行程中,破天荒的第一次喝药吸氧,巨大的氧气罐就在我座位前。
头一天晚上住在日喀则,十多年来,上海山东等省市对口援助日喀则,为这里注入了新鲜血液,宾馆饭店的水准接近内地。
第二天住在萨嘎县城,水龙头不流水,卫生间放一个水桶一个暖水瓶。和往年不同的是床上多了一张电热毯,这令我喜出望外,在长冬少夏的藏西大地,能睡个热乎觉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还是被冻醒了,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检查电热毯接头,才意识到整个宾馆停电了,其实很可能整个县城都停电了,这在辽阔的青藏高原一点也不为奇。我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被子上,压得我气喘吁吁,天还没亮再次被冻醒,全身卷成了一个圆团,这应该就是西藏人常说的当“团长”。
同样在萨嘎县城,十年前的2003年冬天,慈善家王秋杨给杯子倒了一杯水,转身把暖水瓶放回原来的地方,也就是几步之遥,水杯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
从札达县城出发,前往喜马拉雅山脉腹地的达巴小学采访,这所小学由北京苹果慈善基金会援建,全校不到20名学生,一位公办教师,一位临时教师。春节前后札达遭遇了十多年不遇的雪灾,不但有人员伤亡,大雪封山时间还格外漫长。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学生还无法全部到校,村里组织人员和马匹,将孩子一个个送到能通汽车的地方,乡政府派车再把孩子接到学校。
学校所有师生住校,一年购买一次粮食,每个月从县城购买一次蔬菜,一学期见不到一个外乡人。由于冬季极寒,平时缺电,捐建的浴室盥洗室形同虚设,整个冬天洗不了一次澡。夏天老师领着学生到河沟洗澡,有时候到边防连和边防派出所洗几次。
老师在黑板上用白粉笔画了一只大大的苹果,两片叶子优雅的左右散去,艺术而美观。他用汉语大声问学生,这是什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苹果。一个男孩睁大眼睛,待大家回答完毕以后,才迷茫地问,老师,什么是苹果?
正午的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着,站在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和基金会旗子下面,我问陪同的当地教育部门同志,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到条件好一些的乡镇或县城读书?
他指着不远处的雪山对我说,那边就是邻国了,有一些地方还属于争议区,如果把子女送到更远的乡镇或县城读书,家长就会跟着一起住到乡镇或县城。边疆的孩子和他们父辈一样,付出太多,只要他们生活在这里,就是守边固土,为国奉献。正因为他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驻守边疆,才换来内地的繁荣昌盛,和平安宁。
回到内地很长一段时间,常常想起边境上的人和事,一次次叩问自己,如果换作我们,换作都市中千千万万的白领精英们,愿意生活在生命禁区、地球第三极,世世代代驻守边疆保家卫国吗?
令人欣慰的是,真的有众多爱心人士和基金会,用实际行动为雪域高原建起了学校,修建了乡村医务室,培训乡村医生和接生员,捐赠体检车、图书室,免费送医送药到农区牧区,把贫困家庭大病儿童接到拉萨或内地治疗,保护藏经博物馆,开展神山圣湖公益环保,甚至还捐建了与大都市同步放映的数字影院。
写作的过程中,《冈拉梅朵》一直陪伴着我。冈拉梅朵,纯洁无瑕高高地开在那雪山上,你是那样的圣洁,阳光雪水的滋润,历经风雨带给高原永远平安吉祥,冈拉梅朵,吉祥的雪莲花。
所有参与、理解、支持中国公益慈善,特别是西藏公益慈善的人,都是圣洁的冈拉梅朵,吉祥的雪莲花。
杜文娟 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曾作为中国作协首批定点深入生活作家,赴西藏阿里深入生活。著有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长篇纪实文学《阿里阿里》《苹果苹果》《祥瑞草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