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岁,在众多的姐妹们中间,我是最不讨喜的一个,又黑又瘦弱又自卑。我母亲只要提起我来,总要叹着气,仿佛忧心我能否长大。家的四周都是山,一条羊肠小路高低起伏着,沿着陡峭的山壁远远地伸出去,几面山背后的乡村小学,是我能够去的最远的地方。
平素都是和姐姐们吃过早饭一起去上学,有她们在路上,就算是远远地落在后面,也并不觉得孤单。这是一条熟悉的小路,我知道哪一处的石头需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过去,哪一处的岩石上必须抓住旁边的树根把脚踩稳了才可以落脚,哪一处是要把身体紧紧地贴在旁边的茅草上才能侧身过去的……就算是下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对于一个在乡野山林长大的孩子来说,攀爬岩石和穿越荆棘杂陈的山坡是每日必经的功课,身体的平衡和手脚的协调仿佛与生俱来。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早在九月份我跟在父亲身后种麦的时候,雪花就已经开始纷飞。等到期末考试的前两天,大雪铺天盖地地又落下来,厚重的雪花把隔壁人家用草垛覆盖的牛圈都压倒了。晚饭的时候,父亲问:“你要不要参加明天的期末考试?”我没有意识到这样问的含义,毫不犹豫地说:“既然是考试,怎能不去?”
我当时就读学校复式班的三年级。复式班就是小学三年级和一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因为哥哥和姐姐小学毕业,所以要去相反方向的镇中心学校参加升学考试。我们村里还有三个小孩和我同班,因此我并不担心。
晚饭后,母亲郑重其事地取出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皮靴,那是父亲在大连参军时从部队给母亲买回来的新年礼物,我把脚放进皮靴里,太大了。母亲取来一块布,把我的脚反复地包裹起来,直裹得像一个笨重的粽子似的。然后父亲又拿来草绳在鞋子外面捆绑了几道,让我穿上靴子在外面的雪地上踩了几个来回。他还是不放心,又去阁楼找来一根结实的棍子让我拄着,第一次被这般庄重地装扮起来,我心里对考试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第二天早上起来,门口差不多堆了两尺多厚的雪!连父亲也惊叹,活了半辈子,这么大的雪可真是少见。母亲站在院子里大声呼喊同村另外的三个同学一起去考试。可她们居然都说,雪下得太大了,不去考试了,大不了下学期继续再读一个三年级。于是父亲又问我还要不要参加期末考试,我看着昨天母亲为我准备好的筒靴,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去吧!”
这就意味着,今天的考试之路,只有我一个人去穿越大雪覆盖的茫茫山野。
在母亲的注视下,我独自迈上了朝学校去的路。一开步,双腿就深深地陷进雪里,这真是有趣!但也意味着我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沉重的高筒皮靴虽然使我的双脚免于雪花融化之后的湿冷,但也加重了前行的难度。事实证明,棍子是十分必要的,靴子上绑着的草绳反而是个累赘。可我也毫无办法,因为父亲绑得十分牢固,小小的我根本解不开。
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那些平时看起来高低起伏的岩石这时都是连成一片的雪堆,有些地方的草径平素本就仅容一人走过,现在被积雪覆盖着,和陡峭的山岩连为一体。走每一步前,我必须伸出木棍探路,然后再小心地踏稳。四处没有一个人,小小的我,仿佛深陷在天地间的一只爬行动物,时间也仿佛停滞了,世界一片寂静,山林间连一只觅食的鸟儿也没有。
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来,每一次摔倒,都意味着离学校更近一步。我第一次被一种叫做拼搏的感觉袭击,并突然意识到来自我内心深处觉醒的力量,它仿佛一束闪电的光,强烈地让我突破那个一直以来自卑且平庸的自我。心身与整个天地相呼应,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属于我的。天地一片澄清,大地辽阔,苍穹高远,浩风千古,没有什么事情是难以面对的,没有事情是不能克服的,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专注于当下的努力,持续努力向前,不断靠近前方的目标。这个时候,任何外来的力量和帮助对我而言都是奢望,也仿佛是一种打扰,我只有自己,我只能靠自己。心里有一种蓬勃的力量持久地迸发,它给我一种不容质疑的信念,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在风雪交加的旷野,一定能够翻越从未独自翻越的雪山和绝壁,去赶赴一场生命中应该自觉面对的检测。无论成绩好坏,我都会有一个结果,而她们几个都没有。
当我连滚带爬地来到学校,校长正站在大门口,看见我后,急忙笑呵呵地跑过来接过我的书包,我不明白为什么校长会如此郑重地迎接我的到来,他的目光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慈爱和赞赏。
原来每个教室的门都开着,可没有一个学生来参加考试。校长直接把我带到办公室去,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把唯一的火盆端到我脚边,说今天全校只有你一个人按时来参加考试了,你就在这里答题吧!
那一年的期末考试,全校只有我一个人有成绩。当校长在开学的大会上宣布这一结果时,我感觉到全校同学向我投来的目光。
从那一刻起,我才开始认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深藏着的另一个自己,它永远独立地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不时地提醒我不从众、不气馁,永远有摔倒后再次爬起来的勇气和信心。因为一个人,除了他自己愿意倒下认怂,没有人能够轻易地让他倒下。从那一刻起,我不再需要每次跟随在同学们的身后,后来我独自离开她们去就读初中,就读高中,去更远的地方就读大学。
后来在成长的很多时候,当我面临情绪上难以自制的绝望和痛楚时,我都会让自己重返那场年少时的苍茫大雪,重返自己的内心,向那个敏感、脆弱、自卑、孤单而变得神经质的自己长时间地注视,向那个迷失在幽暗深处的自己伸出拥抱的双臂。对我来说,我是不是真的需要将自我的安全感建立在他人的认可之上,并为此不惜“同流合污”地深陷于日常的琐碎,满足于碎片化阅读,朋友圈的玩笑、八卦聊天、小道消息的生活里,我还有没有力量独自穿越生命暗哑的风雪,穿越一段生命中昏暗的黑夜与庸常的黑森林,永持一颗对于尘世的热爱和感恩之心……
那一场年少时的大雪一再地给出答案……
■ 唐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