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明
少时,常在田间地头听见老人感叹:“人呀,就和这庄稼一样,一茬一茬的!”不解,却搁在心上了。人到中年,仿佛是一个激灵,就醒悟了过来。唉,不做过来人,如何能理解过来人的话呢?那是家常话,却也是岁月歌,等回过味儿来,岁月已盘踞心头了。
自从把母亲送埋在了老家的黄土地里,这心就像风筝被扯住了线,总被拽拉着,遇到农历的节气,尤其是春节、清明、端午等一些传统的节日,就坐不住了,想回老家去。回去的次数多了,心里的岁月感越发强烈,总觉日子就是日历,扯一页真就少了一日;总觉人生就像赶路似的,身后真有个催命鬼呢;总觉一辈人真像那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的。
春节回了老家,地里有残雪,白花花的,像撒了一面坡、一道梁的棉花。眼看着就要立春了,风刮在脸上仍然像刀子,四顾空旷,树木枯立,沟壑一览无余。清明回去,就满目的春意和生机。放眼,田野变成了绿野,荒坡变成了绿坡,沟梁都穿了绿装似的,像新婚的娘子忽然丰腴了。房前屋后,不是桃红,便是李白,那金黄的油菜花格外醒目。一步一景,惊叹故乡跟图画似的。夏日回去,麦刚被收割,白花花的麦茬子还在,绿油油的苞谷苗儿已破土而出。休耕的麦地,不长庄稼便长草,草也绿得流油。树木茂密且茂盛,沟壑充实且充盈,堙没了坡棱,远望像湖海的波涛汹涌,心被吸引,走近,走进,视野骤然间紧缩,想象的空间却骤然间放大了。放在都市,年轻人必趋之若鹜而流连忘返。立秋之后,仍然闷热,没有一丝儿秋感,苞谷秆儿比人还高,树木花草长得依然欢势,一位老农却说:“眼目下(眼看着)秋来了!”真来了!似乎是一夜风雨,秋就上树了,树上有了黄叶;秋就落地了,地上也有了黄叶。李白诗云:“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那就是秋了。农人有一句口头禅:“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揣摩这话,真是禅呢!
初秋,和几位老友去我的故乡转悠。不巧,大哥也外出秋游了,院门上了锁,只能从门缝里窥视了。却巧落了一场雨,泥土的地面松软,脚踩上去就是一个泥窝,人只能站在路边瞭望。老朋友都奇怪地问我:“咋不见人呢?”是呀,我也奇怪,进村半天了,竟然不遇一个人。不用我解释,他们都想得来,村里还能有谁呢?精壮的劳力都外出打工了,能行的连老婆、孩子都带走了。老人多下世了,在世的也有跟儿女进城去住的,留守村里的真不多了。每次去给母亲上坟,眼见得墓园的墓一年比一年拥挤了,去年在村里遇见拄着拐棍走路的,今年极可能再也撞不着了!
大学一毕业,我就进了出版大院。那时候大院里的人分为我们和他们,我们在他们面前总被啧啧称羡:“真年轻呀!”我们吧,并不感觉他们有多老,所以嫌弃他们倚老卖老。不嫌弃了,他们却相继退休了。起先不觉得什么,撞见他们,我喜欢说:“还精神很么!”是心里话。忽有一日撞见他们,却明显感觉到他们苍老了许多。见的次数越老越少,偶尔想起或说起他们中某个人,竟有旁白:“唉,走了多年了!”每年都能看见墙上贴了讣告,心一咯噔,又有老同事“走了”。起先还发感慨,渐渐地竟习以为常了。每年也都能收到请柬,不是同事、同学、朋友的孩子结婚,就是同事、同学、朋友给孙子过满月,红事比白事稠,真个后继有人呀!一个楼上办公吧,不知不觉间,上下楼梯、进出电梯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已变成“他们”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是因为心里没有秋嘛!“天凉好个秋”,是因为人到中年,“一叶知秋”了。中年之心,譬如秋心,感秋容易感怀,秋收在望了,也就别有滋味在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