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轻狂,对一切未知事物充满了好奇和探索的欲望。一路向西,到西部去,具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高考填报志愿时我就在地图的最西端找到了喀什,而我对它一无所知。
2012年9月我从西安出发踏上了一路向西的求学之路。火车缓缓驶出西安,而后火车盘旋蜿蜒而上。从一路绿水青山,到黄土遍野,再到荒漠戈壁。过渭河,跨黄河,越天山,再到昆仑山脚下。越往西走天黑得越晚,这对于夜猫子来说,绝对是福音。心想终于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王国,可以避开父母长辈们无限次方的絮叨。
一路上岩石风化,石骨嶙峋,突兀森然的黄土泛着茫茫的冷峻之光。寂寥的大地被风扬起尘土,仿佛在诉说往事。河谷羞涩,流沙卵石于天地之间敞开心胸,袒露丝路的曾经。岁月流逝,风雪侵蚀,河西走廊一直保持着苍劲不老之势。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穿越河西走廊,一路的艰辛不言而喻,正因如此才能切身体会到古人开辟丝绸之路所付出的心血。那些寄身于大漠戈壁之中穿行的张骞,玄奘,以及倾其一生治疆戍守的封疆大吏,譬如郑吉、班超、左宗棠等是何等的英武。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坐火车进疆都一身俱疲,而古人则要依靠马匹或是徒步前往西域,可谓难于上青天。
六年来十几个来回,每个地名都早已深深烙在了我的心中。西安、宝鸡、天水、定西,兰州、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柳园、哈密、鄯善,吐鲁番、焉耆、库车、阿克苏直到喀什。它们或清秀或厚重或荒凉或繁华,都将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这些城市在古代都是军事要塞和丝绸重镇,是联系西域,传播华夏文化的天然载体。
这条路线和1300年前玄奘到天竺取经的路线基本一致。我猜测后人修建铁路也基本上是照这个思路。大致路线为:长安(西安)→秦州(天水)→兰州→凉州(武威)→瓜州→玉门关→伊吾(哈密)→高昌(吐鲁番)→阿耆尼国(焉耆)→屈支国(库车)→跋逯迦国(阿克苏)→大雪山(兴都库什山)→今阿富汗贝格拉姆→巴基斯坦白沙瓦城→印度。而这里的大雪山(兴都库什山)就在今天喀什管辖的塔什库尔干县附近。
一路向西,实际上是一条记载着历史印痕和文化光彩的神圣之路,汉唐时的“丝绸之路”是通向中亚、西亚,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条黄金通道。它曾目睹张骞出使西域,看见唐玄奘西天取经,也曾见证左宗棠率军收复新疆。一路向西,才知新疆之大,祖国之大。过去对新疆只能从地图上感知,没有什么感受。只有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用群山、沙漠、戈壁、草原、牛羊去丈量,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大”。任何词语根本不能充分表达你内心的真实感受。那是不可思议的大,那是无边无际的大。从北边的乌鲁木齐到帕米尔脚下自驾需要30个小时,这是什么概念呢,从西安到最东边的上海也不过十几个小时。随便从新疆抽出两个城市,距离也许都堪比内地一个省至另一个省。后来在新疆安顿下来,我也明白淘宝商家为什么对新疆地区不包邮了,路途实在是太远邮费太贵。
每次进疆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对那片未知领域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从刚开始上火车的兴奋到看见大漠的惊喜,再到无限次的大漠和戈壁的重复,内心世界一下解放开来,所有的杂念都自动屏蔽掉了。54个小时后,火车终于缓缓驶进了吐鲁番车站,瞬间感觉自己掉进了太阳深处的火焰。吐鲁番在我的印象里跟三件事有关。一是《西游记》里的火焰山,而事实上吐鲁番确实有一座火焰山,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二是每年夏季曝晒之日,总是能在新闻中看到吐鲁番有多热,甚至说在马路上打一个鸡蛋都能够烤熟。三是吐鲁番的葡萄和坎儿井在地理课本中都让我给背“烂”了。
从吐鲁番车站下车一股热浪扑上来,车站附近有各种卖水果的小商贩操着新疆方言叫卖水果。
“葡萄怎么卖?”
“新鲜的葡萄,刚摘的,15块钱一公斤。可以尝一下嘛,不甜不要钱。”一位中年维族大叔道。
我顺手摘了一颗最小的葡萄,放入口中果然异常甘甜。太阳在我的头顶,更像是十八个火炉子在我的上方烘烤着,就出站买个葡萄的时间,整个衬衫早已湿透。在这样的大热天也只有吐鲁番的葡萄可以解渴了。
“来一公斤。”
只见男子将最大的几串葡萄放入塑料袋里。上称一看1.3公斤,顺手就把葡萄递给我了。我顿时从维吾尔人身上看到新疆人的豪迈,要知道这0.3公斤可是比半斤还要多一些啊?这要是放在家乡不是加钱就是要把多的拿出来,而眼前的维吾尔人好像完全没有在意这些。原来在新疆计量单位都是按公斤算的,就连饭店里的饭菜也是大盘子装。
从吐鲁番往喀什的风景远远要比从西安到吐鲁番的风景更加开阔。这里的戈壁在我看来是有野性的,是戈壁和戈壁的复制与延伸。相比较于甘肃境内的狭长地带,南疆的地貌体现出一种宽广,这种宽广能够让人绝望也能够让人兴奋。尤其是戈壁上那些顽强成活下来的草木,堪称奇迹。人类与之相比显得更加单薄和沧桑。我与其他人的感受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们看到的是荒凉是凋敝是落后,而我看到的是宽阔是顽强是厚重。我仿佛能够听见驼铃声在山势起伏间摇晃。
从吐鲁番到喀什要一天一夜。火车走了十七八个小时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就有点焦急了,问身边的维吾尔族小伙什么时候到站。他告诉我说晚上六点到喀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到了晚上六点火车还在往前走,难道是忽悠我?这种可能性不大。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新疆和北京的经度相差较大,所以当地人更喜欢用新疆时间,而新疆时间正好要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我以前也去过很多城市如西安、绵阳、福州等,要去一个城市一般从省会城市坐车最远也不过五六个小时就能到达。这完全刷新了我的世界观,新疆的大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我从喀什火车站颤颤巍巍背着书包出站时,脑海忽然闪现出玄奘的身影,我看见他正举步维艰地前行着……这趟求学之旅对我来说是一笔财富,它开阔了我的眼界,让我对世界对人生有了豁达的态度。让我更加钦佩起玄奘取经的艰难,这既是一场信仰之旅,也是一场孤独的探险。一路向西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到达不了的路,只有轻言放弃的人。更为奇特的是喀什晚上八九点还是明媚如初的样子,直到十点以后夕阳才慢慢退去。为此我还专门写过一首《新疆时间》:
太阳是神,是老者/所以有权分配时间/它用冷峻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审视每一寸肌肤/审视宇宙中的每一粒尘埃/审视人间的冰冷与温暖/而光芒像是阅读经书一样/将温度和糖,准确送达。
树木是人间戍卒/花草则是树木的戍卒/枝头结满微笑和缄默/山脉是远古的戍卒/可以通过脉络寻见/2000万年前的坚硬/亦如人们血液中的骨骼/可以寻见另一个隐秘的世界。
西域的树木和山石/多棱而又辽阔/可以跨越经度/慢出两个小时的时差/我们无法准确的丈量出/新疆的经度/正如我们无法准确的/将自己的一生轻松表达。
当北京已经天黑/当武汉﹑西安﹑兰州都被暮色覆盖/新疆还在一片金黄之中/巴音布鲁克蜿蜒的身躯/闪烁着光芒/乔戈里峰上的雪花更加空灵/我看见牦牛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妻子跟在丈夫的后面/我看见小巴郎子在歌唱
当北京已经灯火通明/祖国六分之五的面积已经沉睡/而西域这片从汉朝走出来的土地/才慢慢悠悠的响起音乐/没有歌词,没有固定的动作/苍凉和雄健早在/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中生成。
晚风裹挟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温度/在月光到达之前/把沙土运送到/每一个房顶,每一截楼梯/用来铺陈历史的过往和烟云。
我在清晨邀来50亿年前的太阳/光芒撞击着人们的内心/一垄垄成熟的棉花
让我想到屯田戍边的先人/用血液将姓氏和种子封存。
千山掩饰不了昆仑的凛冽/万水冲走不了前行的线条/罗布泊虽然把自己渴死/楼兰也只留下几根肋骨/伴沙而行/神秘总在风景之外/每一粒沙子都是上古的龙脉。
在“一带一路”战略下,如今火车提速,也开通了从西安到喀什的直达列车,将古丝绸之路重新串连在一起。回望历史千年过去,历史的风沙更能洗涤灵魂的征程。到喀什以后,玄奘要从葱岭也就是今天的帕米尔高原翻过,然后经阿富汗、巴基斯坦到古天竺。玄奘是世界探险史上有记录的第一个翻越帕米尔高原的人。而我不知道的是三年之后,我也因为机缘巧合到帕米尔高原下支教,继续追寻玄奘在帕米尔高原的足迹,了解他这一路向西的心路历程。
一路向西,倾听驼铃声串响起的深沉的大地之歌,来到喀喇昆仑山下。一路向西是灵魂的征程。我以前一直把自己当作异乡人,如今我早已视异乡为自己的第二故乡。我的血液里一半流淌着陕南的山水,一半流淌着西域的戈壁冰川。它们在我的体内相互交融和碰撞。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前,就有周穆王西上昆仑山会西王母的故事,而在《封神演义》《山海经》等神话中昆仑一直作为人类的发祥地。几千年以来,昆仑山在华夏文化中熠熠生辉。这首人类的大地之歌,必将敲响新时代的伟大征程。
一路向西是一条秘境,远非文字所能表达的透彻,只有将自己熔铸于向西的丝路之中才能真正领悟。
蔡淼,男,安康平利人,中国楹联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楹联家协会会员,著有文集2本。作品见于《诗选刊》《星星》《绿风》《芒种》《长城》《唐山文学》等文学期刊。现在新疆喀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