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宁
20世纪最后一年的春天,山花烂漫了秦巴山地,绿色浸润了汉江两岸,黄昏时分,作家陈长吟走进蜀河古镇。窄仄幽深的青石街巷,层层叠叠的石阶石墙、鳞次栉比的民居院落、甘甜清冽的古井清泉,这一切的一切深深地镌刻在陈长吟的心里。他心潮澎湃,不住地说:这儿就是我要找的源点,我的精神故乡啊!
住进一个叫“夜明珠”的小旅店。挂在小旅馆灶头的豆腐干,已被炊烟熏出黄亮沁人的油,悬在屋檐下的腊肉,经过日晒夜露精廋红亮,傍晚时经过柴火铁锅焖炒出来,让陈长吟没齿难忘。茶足饭饱后,踏上古镇石板巷道,眼前坡地院落连片成阵,好一片独特的陕南民居建筑群!
返回西安后,陈长吟连夜写了《蜀河古镇》一文发在古城热线栏目上。不久便呼朋引伴在古镇里住了那么一阵子,大伙在街巷里拍照,集市上看风景。再后来,又组织一大帮子艺术家到蜀河采风,省上的、京城的以及其他地方的作家、艺术家纷纷加入陈长吟的蜀河采风队,大家与当地政府座谈古镇建设,就古镇保护事宜,陈长吟专门给旬阳县委书记写了公开信。蜀河很快成功申报为陕西省历史文化名镇,陈长吟再次组织人马为蜀河古镇编写宣传书册,为下一步入选全国历史文化名镇做准备。从1999年到2018年,二十年间他写蜀河的文章在海内外几十种报刊上发表,七下蜀河留下了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2018年的夏日,蜀河镇政府将一张烫印着“蜀河荣誉市民”的证书颁发给了他,从此,陈长吟正式成为蜀河市民,做了名副其实的汉江之子。
我也因此多次走进蜀河,每次走完蜀河大小街巷之后,一定要站在高高的鸣盛楼上远望,我看见整个蜀河古镇宛如一枚长长的芭蕉叶,从南向北伸展开来,叶脉上有一条条街巷,街巷中有一个个节点。最南端是杨泗庙,庙前古木参天,无数条红绸垂挂在古木上,便可猜测有多少善男信女曾在这里许愿祭拜。庙所在石窟前的岩石上至今还留有明弘治十一年和万历十一年汉江洪水题刻。蜀河古镇1700多年历史,镇因汉江和蜀河而生,汉江和蜀河也多次给古镇造成覆没的灾难,然而洪水涨,洪水退,古镇依然存活着。从杨泗庙山墙向外望去,是悬崖,陡崖上开凿石径便为岩嘴码头,这是叶脉的又一个点,有了它才将蜀河与汉口连接起来,才知道为什么蜀河被人们称为“小汉口”。汉江从秦岭南麓陕西宁陕县发源,由北向南一路欢歌流淌下去,至汉口汇入长江。汉口是汉江在下游与长江交汇的一个大物资集散地,蜀河镇则是汉江上游的一个小物资集散地。“咳哟哟,牮起脚呀!吆好!好爬地呀!吆好!使把劲啊!咳哟哟!”不知怎地,耳边总能捕捉到码头上一天到晚船工的号子声连绵不绝,好像还能看见拉纤的纤夫赤裸的上身在阳光下闪着古铜色的光泽,这不是一幅绝美的油画吗?不,这是汉江上老百姓顽强拼搏的一种生命呈现。我走上前想帮着他们扯一扯那深深勒进肩头的纤绳,或者帮着他们搬一搬扛在肩头的货物,然而我不能,因为从1975年以后,蜀河就停止了水运,现代化公路运输方式代替了传统的水运,纤夫和船工这两个职业早已消亡。如今,沿汉江是一条平坦的柏油公路,一路走来,青山绿水相迎,汉江里时而也见船只,但都是停泊着的,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当蜀河结束航运史时,另一页历史即将揭开,陈长吟就是来揭开蜀河另一页历史的那个人。杨泗庙后街有很多院子,我好像看见陈长吟在冻绿扁巷一幢老院子里泼墨写字,浓墨在狼毫笔上慢慢延展开来,像是一幅水墨画,正好这天下雨,水涌文长,蜀河市民在纸上写道:“汉水边上有我的故乡。蜀河是汉水的支流。在蜀河与汉水交汇的地方,座落着蜀河古镇。到了蜀河镇,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是啊!一个文人无论漂泊多久,心总系着故乡;一个行者无论走了多远,心里总装着故乡的江河。多少年后,蜀河102座老院子里会住满各式各样慕名而来的游客,还有许多像陈长吟这样的作家、艺术家,他们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写作室,或者工作坊,古镇因人的活动而生机勃勃。孩子们在窄巷里捉迷藏,新嫁娘们在长长的巷道里拍婚纱照。这个样子的古镇便是流动的画,无声的诗。
激活的不仅是蜀河的那些老院子,还有那些前现代社会的行会会馆、商家店铺。黄州因苏东坡著名,黄州会馆因湖北“黄帮”客商们而建造。当年这些湖北人一定花费了不少钱财,用尽了心思,因此,几百年过去了,雕梁画栋中依然可见当年富丽堂皇的气势。是啊,会馆是最能说明一个市镇繁华程度的建筑,蜀河镇有陕西帮的三义馆,本地帮的火神庙,湖北帮的黄州馆,江西帮的万寿宫和船帮的杨泗庙,林林总总的会馆证明明清时蜀河确是旬阳县的钱窝子。哪儿有钱挣,哪儿就会聚集着一大拨手艺人,钱窝子引来无数工匠,金匠、银匠、铜匠、木匠、瓦匠、窑匠、漆匠、篾匠、染匠、石匠、篓匠、皮匠、秤匠、弹花匠、伞匠、补锅匠,还有剃头佬、杀猪佬、船夫、脚夫、纤夫、渔夫,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将小镇鼓噪的热气腾腾,恒玉老、复兴恒、益泰恒、日升恒、廖福春、同春福、源茂玉、吉庆和八大商号比肩连袂地排在街市上,谁能说蜀河当年不是生意兴隆、生命力旺盛?如今这些老字号都已成为残垣断壁,只留下一块匾额,一个标记牌,或者什么都没有留下,陈长吟用文字和深情将它们一一复原、激活,翻开《汉水边的老镇》《五下蜀河滋味长》等文章,这些手艺人正笑吟吟地和你说话呢!这些老字号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文化说是抽象的,其实是最实在的,人们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哪一样都是文化的花蕾,洒在生活里让人体味。是啊,蜀河的梧桐树叶红了,清真寺后大片的檀木树郁郁葱葱,一棵紧挨着一棵。我在蜀河饭馆里要了稠酒、蒸面、炕炕馍。陈长吟说,最能拴人的,便是这故乡的味道。蜀河有陈长吟说的故乡的味道吗?当然有。在蜀河飘雪的时候,腊月里家家户户开始做腊肉、豆腐,等祭完灶神,蒸完年馍,大伙就想起住在镇上的那个特殊市民,吵吵嚷嚷地拿着大红纸找陈长吟为自家写春联。作家把纸对折了几回,铺展开来,想想写些什么好呢?“蜀河福地,风调雨顺,天顾人兴,文脉流传”,写好这些对联时,窗外皑皑的雪簌簌地落在木门上、屋檐边,以及屋檐下的红辣椒、熏鱼、腊肉上,故乡的味道便在蜀河上空弥散,淡淡的,又浓浓的;远远的,又近近的。
一切的文化可以用眼睛看,也可以用口鼻品和嗅,更要用心去体味。在古镇鸣盛楼顶以俯视总览的视角看到的,或者梦幻到的情景,都在古镇的街巷、屋顶、江边弥漫。陡然间懂了二十年来陈长吟七下蜀河究竟为了什么。懂了他怎么就做了蜀河的市民!中国文化的承载和传承绝大多数依靠文字,但也有不少不依赖文字而以实物的形式存活着的,其中就有建筑。事实上,中国文化素来重视金石书画,少强调建筑。各朝代对金石书画的爱护和鉴赏,并不在文章诗词之下,这便是中华文化精神悠久绵长的原因。可除去金石字画,还有建筑。矗立在中国大地的建筑以它的真实存在证明了自己曾经存活的历史,以遗迹的形式表明往昔的辉煌记忆,然而人们对建筑的关注多在于宫殿、楼阁,少谈及民居。可是,广袤的大地上,随处可见遗留在地面上的斑驳残破的古城池,里面隐藏着各种各样独有风格的民宅民居。城市是一种区别于乡村的聚落形态,城市中国恐怕是华夏这片土地上最大的特产。放眼望去,多少古城掩埋在风沙里?统万城、楼兰古城、交河古城,又有多少古城述说着旧日的辉煌和故事?偃师古城、隋唐长安城、大宋开封城、明清紫禁城,等等。
蜀河古镇以完整而别有韵致的姿态屹立在蜀河、汉江边上,以拙朴、厚重的秦巴山区大青石垒起一座属于老百姓自己的城。像中国所有精心修建的堡垒、市镇、庄园一样,蜀河古镇遵循中国城镇选址的基本原则靠山临水,有水便利于生活,有水利于航运。深处秦巴山地,市镇的建设就有就近取材的优势,垒石为山墙,垒石成屋舍,铺石成路径,砌石成桌椅。蜀河古镇是石的世界,山居建筑体现着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精神。陡峭的山地地势使蜀河民居有了不同于平原、盆地住宅的山地特征。再辅以商铺、会馆、邮局、钱行、寺院各种市镇设施,便构成一个小社会。蜀河容华绝代,但曾经默然深藏秦巴山中。谁能想到有一天它面世时,人们揭开它面纱那一刻的惊艳和欣喜。
毫无疑问,陈长吟是蜀河古镇的知音,是这些古建筑的赏识者和守护人。他将这汉水流域唯一留存较完整的明清建筑群,捧在手心里用心呵护,这是汉水文化的活标本啊!既然如此,它何尝不是中国人的精神故乡呢!沿着汉江行走,一江碧水流淌着三千里乡愁,这是山清水秀的江南滋味,这是野而秀的南国的北方,北方的南国的气息,南腔北调、秦声楚语,外域习俗相互兼容,从而才孕育出蜀河五方杂措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
“春来汉水波起鱼儿跃,小汉口南江风情一水收。”蜀河古镇的魅力在这两句诗句里,蜀河市民陈长吟的价值在于,他是蜀河古镇这汉水文化活标本的发现者和守护人。现在的中国作家大多是“坐家”,从这本书读到那本书,缺少一种野外考察精神,因此,长期脱离土地与生活。他们大多喜好品茗饮酒,吟咏风月,闲暇时写些花拳绣腿文章。然而,陈长吟以一个作家的文化担当精神,却将自己的生活与地域文化建设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强烈的社会使命感,也是一种大写作精神。
又一次去蜀河的路上,我问陈长吟:“如果有来生,你是否还愿意做蜀河市民?”他开心地笑了,回答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