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山深处的平利县采写“脱贫攻坚”报告文学,整日奔波在大山之间。沿途悬挂于青山之间的红色标语振奋人心:“扶贫先扶志,治穷先治愚。破除等靠要,提升精气神”;“人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等等。接触形形色色的贫困户多了,不知不觉间,我的采访偏重于那些虽然是贫困户,但自强自立,奋起改变命运的人家。这天到八仙镇深度贫困村韩河采访,例行的座谈结束之后,我就直接对村党支部书记邹伟说,带我去那些穷而有志的人家吧,我喜欢采写他们靠勤劳脱贫的故事。
邹伟会心一笑,转身上车发动引擎,我跟过去坐在副驾上。橡皮筋一样曲里拐弯的山道,牵引着车子向山上进发,仿佛要去摘取刚刚跃出山巅的那枚金光闪耀的太阳。车子一路向上攀爬,却在半山腰一个小村子停下来。大片的玉米地密不透风,零星的山里人家镶嵌在大山的皱褶里,有种说不出的荒凉之感。我下车后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人们所说的野牲口蹿出来伤人。
邹伟说:“别担心。野猪们晚上才出来哩。”
我们穿过一片玉米地,看见八九间废弃的房子,残檐断壁上架着几根黑黢黢的椽子。野狗在那里蹦跳穿梭,拴在树上的三头黄牛慢慢地吃草。头顶上有喜鹊也有乌鸦。乌鸦这种鸟在平原和城市几乎绝迹了,山里却很多。它们呜哇呜哇地叫着在山间盘旋,使深山里本来的苍凉又增加了几分。
邹伟说:“这几家贫困户,享受易地搬迁扶贫政策已经搬到镇上的集中安置点居住了。咱们要采访的邹尚金、邹尚柏兄弟自愿申请就地安置建房。哥哥邹尚金认为,如果搬到镇上居住,他和弟弟就成了靠政府养活的闲人。而在这里,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脱贫,养活弟弟。”
邹家两兄弟住在废弃的房子背后,虽然是瓦屋,但年久失修,给人摇摇欲坠之感。我们来到门前,哥哥邹尚金背着一大背篓牛草和我们迎面相遇。邹伟赶紧上前帮着把背篓从他肩上卸下来。我上前拉住他的手——那简直就不是手,粗粝的、树根一般的十指,咯得人生疼。他瘦而精神,骨架就像一根根钢铁在身上支撑着,有种说不出的坚韧和力量。邹尚金是羞怯的,躲闪的目光里透着的仁慈,瞬间消除了双方的陌生感。我们随他进屋,看望了他的残疾弟弟武尚柏。他的弟弟苍白瘦弱,脊背向上拱起,就像大大的铁锅扣在那里,起居都很艰难。他坐在地炉子旁边,看见生人,很自然地笑了一笑。他身后的墙壁上挂满了几尺长的熏腊肉,因为天热,点点滴滴的油往下滴落。屋角的蛇皮袋子里是还没有开封的米和面。靠东的卧室门敞开着,虽然凌乱不堪,却可以看见被褥不少,床也还说得过去。看得出,是哥哥特别勤劳,才使得这个家吃穿不愁。邹伟说:“最不容易的是,哥哥对弟弟特别疼爱。十几年如一日,养活他、伺候他,一点怨言都没有。先不要说外边那些放牛放羊和地里的庄稼活,光是一天两顿饭,再加洗衣、喂猪、喂鸡这些家务活,就能把人累个半死。没有女人的家,难以支撑啊。”
这时候,弟弟发话了。声音虽然微弱,却有种撞击人心的力量:“我哥哥最伟大了。他为我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按他的条件,娶个媳妇是不成问题的。但人家一看我这个情况,就摇头走了。也有人提出,让他跟我分家,把我甩给村上。哥哥说,有我在一天,我的家就是弟弟的家。我宁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扔下弟弟不管。”
哥哥别过头去。我知道,他被弟弟说得心酸了。越是刚强铁汉越是经不得柔情蜜语。
邹伟带我去参观了邹尚金喂养的五头大肥猪和六只白山羊,还有一群咯咯叫的下蛋鸡。树下的黄牛当然也是他的。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眼下,山里散养的牛羊在市场上非常走俏。看了这一切,刚才是被邹尚金的善良震撼,现在则是被他的勤劳震撼了。一个人,拥有了这两样法宝,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都是幸福而充实的。
我羡慕邹尚金。
邹伟说,村上已经跟镇上申请了为他们就地建房的优惠政策。即:按照异地搬迁每人2.5万元建房款的补贴标准,以奖励邹尚金不等不靠不要自强自立改变命运的精神。当然,也包括奖励他对残疾弟弟不离不弃的友爱精神。
邹尚金招呼我们到院坝里喝茶。茶是他自己采摘炒制的,水是在山岩边接的山泉水。喝茶的时候,我们像多年的老相识一般亲切。不善言辞的他轻声告诉我:弟弟是在21岁那年上山采药从悬崖上摔下来残疾的。弟弟生得俊美,伶牙俐齿,特别孝顺。他上山采药是为了卖钱给母亲治病。就在弟弟摔成残疾那年,母亲也去世了,剩下他哥儿两个相依为命。他说:“弟弟残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尽最大的能力对他好。这辈子,只要我活在世上,有我穿的就有他穿的,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这些朴素的话语,就像一些鹅卵石砸在地上,一句话一个坑,迸溅着电光火石般的光芒。
上午十点,欲出不出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冒了出来。端着茶缸喝茶的邹尚金抬头望了一眼太阳,突然放下茶杯,起身进屋。一会儿,背着弟弟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破旧的椅子上,说道,“上午十点的太阳最好了,让他晒一下有好处。”
这当儿,冲出云层的太阳明亮起来,万丈光芒照彻山坳。弯腰伺候弟弟的邹尚金正好被笼罩在太阳的光芒里,使得他看起来就像一尊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