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松铖
通村路
张老三是出了名的犟人。
通村公路准备从他家的李子园经过。一丈量,要占三分地。
李子园是他的命啊,那犟人谁能说得通……众人皆摇头。
第一次,支书去,好话说了一箩筐,张老三冷着一张脸,半天不吭气。
第二次,主任去,苦口婆心说了半晌午,末了,张老三闷沉沉吐了两字:屁话……
没辙了!
夜里,我去了张老三家。
三叔,既然你的工作做不通,公路只好改道了……
咋改?
从陈大嘴家核桃园过。
瞎呀,那要多绕三里地……
陈大嘴可是乐得屁颠屁颠的……
他乐了,村上亏了。瞧你这群败家子办的啥事……
三天后,张老三自个儿砍了李子树。
有人路过,问:咋的,想通了。
张老三一脸肃然:公路是为咱修的,用得着想吗……
说完,噗嗤一声笑了,神情扭捏像个孩子。
单身汉
三月天,刘林在东山岭唱山歌,那歌酸得倒牙。刘林还唱,音域宽广,响遏行云……
西山岭一片葱郁的茶园里,人头攒动。
短命死的、挨刀死的刘林,你唱的啥歌嘛,羞死人了……声音脆生生的……
刘林更卖力了,脸挣得像猪肝。
石榴开花红又红,
幺妹今年大不同。
往年见我抿嘴笑,
今年见我脸儿红。
……
村头撞见刘林,问,老刘,有心上人了?
刘林赧颜,吭哧了好一会,说,西山岭的张寡妇。
我说,你光耍弄嘴皮不行,得先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过得红红火火,那样艳福早晚会光顾你……
不久,刘林开始养蜂:五桶、十桶……百桶……后来渐渐成了村里的养蜂大户。
一年后的秋天,刘林请我去他家喝槐蜂蜜。
院子里阳光融融。槐蜂蜜清甜可口。
老刘,日子过得不赖呀,还去东山岭唱山歌吗?
刘林搔了搔板刷一样浓密的头发,咧着大嘴嘿嘿地笑。
堂屋里,一个倩丽的身影一闪而过……
冲 抵
村民郝德报乱扔垃圾,屡教不改。
村上派人通知郝德报去村委会办公室接受处罚,郝德报坐在自家的椅子上,眼一翻,说:
我七十六了……
郝德报不去,主任亲自上门。
你要向环卫工道歉、认错。
郝德报说,我七十六了……
主任来气了,说,不道歉,就上黑榜。
郝德报喃喃,我七十六了……
主任回到村委会办公室,对我说,这个郝德报啊,倚老卖老,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要不,你再去试试……
我来到郝德报家,郝德报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脸。
郝叔,你真打算上黑榜?
我七十六了……
听说下个月你家冬生的女朋友要来认门户?
郝德报眼睛霎地一亮,腰背挺了起来。
有这码事,咋的?
郝叔啊,你想过没有,一旦你的大名上了黑榜,倘若让未过门的儿媳瞧见了,冬生这婚事,还不让你硬生生给搅黄……
郝德报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哭丧着脸,说:天爷,这咋整?都怪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犯糊涂……我这就去道歉、认错……
我说,晚了,上黑榜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不过,做好事可以冲抵……
郝德报连连点头说,我愿意冲抵,打今儿起我多做好事……
于是,郝德报自觉担任了小区的义务清洁工。
年底,郝德报家双喜临门——
他上了村上的红榜,儿子冬生喜结连理……
就职演说
转业军人黄瓜瓜,当选为村主任。
就职演说,瓜瓜上台,白脸透红,两腿打颤……
瓜瓜求助般地看着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走过去,耳语般地说:怂了,不是给团长当过警卫吗?怕个球,今儿你就是团长,台下的全都是你的士兵……
黄瓜瓜听了这话,挺起了胸脯,突然,炸雷似的吼了一声:
今天,我当团长了……
台下一片哗然……
团长、村长差不离儿。你们都是我的兵,今后一切行动听指挥……
台下的男男女女,全仰起了脸。
瓜瓜手一挥,继续说,我的作战方略就两条:一是多种菜。种啥菜,白菜。咱的白菜叫玉白菜。姑娘吃了水灵俊秀,小伙儿吃了阳刚孔武,老爷子吃了精神矍铄,老奶奶吃了返老还童……
台下的姑娘扭起了腰肢,小伙子亮起了手臂,老人们笑得甜蜜蜜……
瓜瓜顿了顿,继续他的演讲:
二是种柑。啥柑?就是咱本地自产的皱皮柑。这柑不同于其他的柑,有药性。姑娘吃了闭月羞花,小伙子吃了膀大腰圆,老爷子吃了睡得甜香,老奶奶吃了腿脚灵便……
台下的人哗一下,全都笑弯了腰……
甭笑,这就是我的作战方略。我打算在全村推广种植玉白菜五百亩,种植皱皮柑八百亩……明天省农科院的专家就来帮咱做规划……
台下渐渐静下来……
瓜瓜说,我这个主任是老少爷们选的,既然选了我,就得服我管。我在职这三年,就攒足劲儿抓两样——
玉白菜、皱皮柑!
台下四百多张嘴一气儿吼了出来……
搬 家
白果梁山高林稠。梁上原有十户人家,去年村上建起了安置房,九户人家搬到了山下。余下一户,依然像钉子钉在山上。
白果梁上孤烟袅袅。最后一户像一根针扎在村干部的心上……
我问支书,那是一户啥样的人。
支书说,一个倔巴老头,八十六了,身体倒还硬朗,我去了两次,好说歹说,老人家就是死活不搬……
他家难道就他一人?
可不是咋的。老头叫祁得贵,老伴过世的早,育有二女,大女祁兰花,小女祁桂花,虽嫁得不远,但如今也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家境一般,且上有老下有小……
我说,那还是要动员他搬迁,咱不能丢下他一人……
支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立冬那天,我独自登上了白果梁。在柴火旁,我说,祁大爷你咋不搬呢?
祁得贵吸溜了一下鼻子,说,我搬走了,黑子咋办?他们没应承我呢……
我诧然一惊,黑子?黑子是谁?
汪汪汪,突然一阵犬吠,一颗黢黑的脑袋从祁得贵老人的胳肢窝后面钻了出来。
老人呵呵一笑,说,它就是黑子,不咬人。瞧,它向你打招呼呢!
我拍了拍黑子的头,那狗欢快地摇起来尾巴……
黑子是个孤儿,十年前的冬天,我在山坳里捡回来,那时它冻得就剩下一口气儿了,是我用胸膛把他暖过来的……
我突然眼眶一热,说,我懂了……
回到村上,我找到支书,说,要让祁大爷下山,黑子也得下山。人和狗,我们都要照顾到……
支书说,咱现在住的是楼房,又不是院落,这狗咋和人住在一起。当初,他提这条件,我确实没答应……
我说,狗是灵性之物,他和人建立了感情。黑子,是老人的心结,我们要解开他的心结,就一定要把黑子安排好……
在我的坚持下,支书同意了。于是,村上承头找来了两个泥瓦匠,在楼房下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盖了一间狗舍,小巧而又雅致。
老人听说了,带着黑子下了山……
狗舍里,铺满了新鲜的稻草,柔软厚实。老人半跪着,身子慢慢伸进狗舍里,手抚摸着金黄的稻草,一边嗅着稻草的清香一边扭过头,对身后的黑子说:好哩、好哩,黑子,你的窝不错哟,香喷喷的,暖和得很……
汪汪汪,黑子在身后撒起了欢儿……
两天后,老人与黑子都搬进了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