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询
一件往事,记忆犹新。
1963年9月开学季,我到当时的安康县叶坪区马坪乡东沟小学任教。
学校很小,时为一个教师三个年级复式教学,设在杨家屋场。解放后土地改革,杨姓地主的新屋正房划归校产,只留两边偏厦分与三户贫农,其中有一高姓男人为生产队长。
这里地处秦岭高寒老朳,农民皆以苞谷、洋芋为食。与平川相较,庄稼成熟甚迟,要到农历8月底9月初才是收获季。
平地极少,小河沿岸有小块坡地,那是洋芋的处所。至于苞谷,只能屈居于“挂牌地”。挂牌地如牌匾悬于山际,陡峻险恶,收获时背一喇叭背笼,将苞谷壳撕去,掰下玉米棒子,扔进背笼将其背回。至于苞谷秆秆,则任其在山上烂掉。
一日晴得响亮,桦栎树林黄得晃眼,我抱了一捆桦栎树枝,刚进灶屋,高队长便相跟着进来:“老师,跟你商量个事。”
高队长个高,我一米七五,他还高出半头,长脸,黝黑,两只扇风大耳却又赤红,板寸头发, 根根直立,眼不大,瞳仁儿很亮,上身一件对襟黑褂,脚蹬满耳草鞋,灰色的绑腿缠至膝盖。虽在一个院子,这么近说话,还是第一次。我放下烧柴,回道:“高队长不用客气,有啥事,尽管说。若是要给什么人写信,吃了饭我就开始。”
“不是写信,是队上的事。今年得麻烦你了。明天我们队上开始挖洋芋、掰苞谷。你这间灶屋,我们借用十来天。里间潮气大,堆洋芋;挨灶窗前干燥些,堆苞谷。队上没得公房,只好给你添麻烦。”高队长声音不大,却嗡嗡地,容不得人拒绝。
我立即明白,往年的收获季,学校的空房都作了生产队的临时公房。这间灶屋空间高达两丈,大约40多平方米,独锅独灶,所占不到两平方米,其余闲着。只是所放皆为新粮,我一年轻吃货,怎么避嫌呢?
“这没问题,高队长。可是大门一关,我一人在校,若有闲话……”我道。
高队长笑道:“闲话?啥闲话?屁的个闲话!无非是吃几个烤洋芋烧苞谷的事。说起来,一季苞谷,山上野物吃的,收回来老鼠糟蹋的,不知多少!老师做饭时只要小心灶火就行了。”
无话可说,即让苞谷、洋芋在灶屋里聚会。
先是洋芋,一筐一筐,一背笼一背笼,将里间堆到两人高。接着是苞谷,见天猛涨,灶门口都堆到半人高。填火的灶墩竟至“埋没”,煮饭时我只能高坐于苞谷堆上,撅起屁股向灶膛填柴,炒菜舀饭,亦脚踩苞谷,躬腰而行。
我生于农村,对于老苞谷的吃法,自小熟知。不必磨成玉米糁,亦不必磨成玉米面,只要将其埋于余炭红灰之中,“煨”上十几分钟,然后挟出,在余炭上“塘”上两分钟,当玉米香气窜出灶口时,当即掏出,晾至暖手,拍去小灰,剥粒入口,那种香味,能使人成癖成瘾。尤其长在老朳的老苞谷,更是宝贝。
当然,“煨”上三五个老朳洋芋,那种滋味,亦令人难忘。每一入口,即有吞掉舌头的快感。
长玉米,短玉米;大洋芋,小洋芋;上顿饭,下顿饭;白天见,晚间梦……在那每时每刻充满诱惑的日子里,我那年轻的肚皮,往往不争气地咕咕作响。
犹如美人投怀,说心思不乱,那是假话。我也明白,人做亏心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最后坠入阿鼻地狱,灵魂无法拯救。世上多少污名者,无不从小污、自污缘起。
我想到了家乡一名绰号“香油”的汉子。“香油”本名张永催,生性悭吝,别人休想占他丁点便宜。就是这么个人,生产队偏让做了粮食保管员,而且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紧缺年代。这“香油”有一嗜好:喝茶。茶叶是那种最便宜的“大脚片”——即别人采过之后又去复采的二道茶,其茶叶泡开犹如脚片。“香油”每晚守夜,必携一土壶一土碗,天明回家,必将壶倒提、土碗倒扣壶上,衣服上的两只兜亦将其翻起。人们依其行状,给他取名“香油”,意即他的利益、集体的利益,任何人不得有沾光心思。
我虽无“香油”那般悭吝,但“香油”的作为,其印象令人极为深刻。当我脱下鞋子踩着苞谷堆、屁股坐着苞谷堆做饭时,总会想起远在家乡的“香油”,对于并不属于我的苞谷和洋芋,心思一下子纯净如小河中的清水。
第7天下午,高队长端着饭碗,来到灶间外墙窗前道:“老师不必刻薄(方言,自律之意)到如此田地,你这样做法,显得我们山里人太薄道——你不要说我是怎么知道你一点不沾的,院子里过往的人,没有一个人闻到过烧苞谷烤洋芋的香气,这是假不了的。队上的人都在说我的闲话,说我抠门,没给老师留个酬谢。请人守夜还给工分呢,何况占了学校的房子还让老师操心。”
我站在苞谷堆上,合上锅盖,给他讲了“香油”的故事。
高队长端着饭碗,好一会没有进食。临了,却来到灶屋门口,随手捡起一穗苞谷,伸直了胳膊递过来:“老师请你接着。我告诉你一个山里人吃老苞谷的吃法——老苞谷烧好之后,将核桃仁就着苞谷颗颗一块儿吃,保你又香又软不伤牙不伤胃。这个苞谷你趁火先烧着,我去取几个核桃。”说着退出门口,回家去了。
我将他递来的苞谷放在窗台。心中生出许多感动。
高队长装了半升核桃转来,见我并未去烧苞谷,一时愣在门口,半会儿才道:“老师你今年不到20岁吧?年纪轻轻的就学会了做人,真是好老师。这样吧,以后做饭烧柴,你自己去树朳里砍就是。我们没啥好谢的,这点心意你一定得领!”
我明白,此时如果拒收他的核桃,是不近情理的作为。我只能连声道谢。
生产队分粮时,高队长铲了一搓箕苞谷一搓箕洋芋,堆在教室屋角,说道:“这点东西,不够一句话,你不收下,就见外了。”
高队长走后,我找秤秤了,按重量按时价,将钱递给他:“让我白吃,心里总不踏实,何况这是集体的东西。我总不能连我家乡的‘香油’也不及吧?”
不过,烧熟的老苞谷,就着油润的核桃仁儿,连吃带嚼,那种滋味,把原来的吃法简直比成了烂柴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