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小乖
清晨6点,窗外某只鸟儿大叫一声,我便沉沉醒来。我怀疑,镇坪的白天也是这只鸟叫醒的。
从住所到亲水广场828步,偶尔也845步:一阵晨风恶作剧扑面而来,刚强、直接、甚至有些生硬,猝不及防,我往复好几步。
亲水广场有只巨型石龟,盘踞广场中央。不知它从哪儿来,也不知将到哪儿去,沉稳的样子好似原著民。面色平静慈悲,凝视西北,那是南江河奔腾的方向。清晨,它竟然有些疲惫,像似与南江河谈了一晚上恋爱。
7点钟,晨练的人们陆续到场。穿凉鞋打球的、倒着走路的、提刀耍剑的、对山狂呼“啊——哟——喂”吐纳功夫的,大多是老年人,热情、开朗、活泼,相互招呼,亲热劲儿极似久别重逢,其实,只隔了短短一夜。
喜欢观赏张阿姨那群老年人练武当太极,音乐响起,他们就开始自我发挥,动作少有统一时候。演练中,各种自创动作皆有显现:下河摸鱼、田间插秧、山中砍柴、院坝翻谷、月下浆洗……等等不一而论。有位老者最让我欢喜,绕着圈,不停地指指点点,还用眼睛余光扫视全场,小学班主任范儿。张阿姨动作跟不上老伙伴们,总是重复自己喜欢的动作,被同伴提醒后,她羞涩地吐着舌头:抱歉啊抱歉,拖同志们后腿了。
这群老年人,与其说练拳,不如说是回忆。晨练犹如河渠,把过去的工作、学习、劳作、辛苦、旧时光等等运送到一招一式间,承上启下,都是深情。
练完拳我会习惯性发会呆,凝视南江河,它从未停歇,赶路匆忙。
很少对一条陌生河流充满依恋,南江河却是例外。或许住河岸之故,每天都会习惯性凝视它、关注它、倾听它,猜测一条河流关于世界的隐喻。
南江河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闪耀着荣光,丰富、豪情、慷慨,甚至有些霸气,许多老年人心中的英雄。光荣与梦想,让它有责任安抚镇坪每一寸土地。据易谦老师讲,即便六十年代,南江河还是水流湍急波涛汹涌,钟宝至石砦河船道了无挂碍。那时候河里鱼真多啊,浮在水面上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像极了天空中飘浮的云。我无法想象,那么多的鱼在水中,是鱼流动水或是水流动鱼?至于吃鱼,比院子里摘菜还方便。易老师小时候犹爱捉鱼(偶尔用脚捉),母亲愁坏了,娃儿啊,整这么多干嘛,吃着没油分哇!
如今,南江河成了自己的反义词。河道渐渐干涸,横七竖八的石头杂乱挤在一起,诉说着无言的沧桑。经常看见有人河中垂钓,少有收获,鱼杆飞飞扬扬像是招魂。河流细小,瘦得让人心疼。我是很少走近河流,它如此胆怯、局促、自卑,怕不小心吓跑它。
南江河乃镇坪母亲河,从镇坪出发经竹溪、丹江,最终汇入长江。如此遥远的路途,如此瘦弱的身子,想着就心酸。
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凝望河对面狮子堡公园,镇坪人民的后花园。此山以前叫奶头山,很形象,沟也不浅。日复一日凝望,平常日子里竟渗入些宗教意味。
山林里有许多小道,大多数废弃了,看样子好多年未曾有人经过。有些路看起来明确无误,顺着走下去却是悬崖,估计是野猪们修筑的。从小就喜欢独自在森林里行走,迷宫般,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
大山深处遇着五户人家,其中四户人去屋空,只留下老屋静默地守在哪儿,像天黑后思念主人的狗。仔细观察了一座老屋,里面似乎没有丢失东西,床、农具、锅盆、粮仓、火塘、柴刀都还在,维护着一座弃屋基本尊严。让它们有些信心安度晚年,即便漶漫凄凉。院坝还有晾晒着的衣服,造成主人并非远离的假象。
相比外面阳光灿烂,老屋透出的黑,犹如胸口未拨出的刺刀。从此,它将独自修行,沉闷、莫测、远离尘世温暖,完成一座房子的寓言,最终成为宇宙的虚无。
她很远就看见了我,不停地挥手,嘴里喊道:下来喝口水再走吧,别怕,狗栓着呢。那热情劲儿,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表弟。走近,与之握手,她却把手缩回去,不停地用手揩拭衣服,局促的模样像似不好意思开口借钱。见我不喝水,她有些为难,说这么热的天气,怎么能不喝水呢?那就……喝酒吧!说完,哈哈大笑,为自己的创意开心极了。
家禽挤满院子,种类齐全,有狗、猫、羊、猪、鸭、鸡、马……类似一个动物园。她看着它们,佛经里的字符,慈悲、满足、理所当然的福报。偶尔“哦——咩——喵——罗”地呼唤,竟然没家禽回应,多少让她有些失望。见我对羊吃玉米感到奇怪,她说,太坏了,还偷吃家里的饼干呢。接后反复对我讲,哎呀,你昨天没来,刚卖了22只羊呢。意味明显,她不是一个偷懒的人,并且致富有方。
见我不停地对马拍照,她兴奋极了,家里出了状元似的。还不顾劝阻亲自去坡上赶马,马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飞扬的尘土包围着她。大姐的腿有残疾,跛,跑时更是摇晃得厉害。这场景多么幸福,远远望去,一架马车从天而降呢。
坐在院子里喝酒,人畜共居的诗意,阳光照着我也照着家禽们。大姐说,别人都搬到山下去了,只有她家还在这儿。也不想挪窝了,这儿多好啊,天天开心呢,有自己喂的牛羊,你对它们好,它们也对你好。还有,人总得有良心呢,都走了,这儿就会像坟一样,可怜啊。
前不久,街上遇着大姐,她开心地叫我兄弟。临别,我要给她买水果,她说有呢。给她买面粉,她说有呢。给她买草帽,她说有呢。想来也是,生活在有温度的土地上,还缺什么呢?
一直欣赏镇坪的月光,干净、健康、强壮、慈悲,粮仓般抚爱着这片神奇的土地。月圆之夜,世界万物沐浴神的光辉,构筑另一个诗意的存在.
某夜睡梦中醒来,凌晨两点,辗转反侧,索性披衣下床。站在阳台上,月亮真胖啊,肥碌碌的样子真担心从天上掉下来。月光下的小城,安宁静谧,相较其它城市,少了纵欲过度的虚妄。每扇关闭的门窗里,都装满了情话。情话并不局限于几个特殊的字,可以是吃喝拉撒,也可以是张家长李家短,还可以是小宝宝睡梦中抓住妈妈的耳朵喊饿。南江河绕城而过,河水泛着银光,水下藏匿宝藏。中学后面山坡上那对老夫妻家灯还亮着,可能忘记关?也可能等待夜行的人。
这一切充满诗意,月光既是见证者也是下蛊者。它让人们在睡梦中昏迷,也让小城学会聆听。
趁着好兴致,我决定夜爬狮子堡公园。深夜的树林披着情绪的外衣,月光洗干净了它的脸,一些白天秘而不宣的细节渐渐呈现。沿着环山步道行走,松树、野花、荆棘、石头、露水、凉亭上白天看着刺眼的涂鸦,都被月光整理得一派柔和。蝈蝈弹着单弦吉它,最卖劲,跌宕起伏,对“五句歌”呢?松鼠终于可以放开嗓子,从一颗树窜至另颗树,吱吱哪个吱吱,中大奖啦?两只蝴蝶停在石头上,默然无语,翅膀时而颤动,害怕掉进月光之池。有不知名的夜鸟叫声最响亮,只叫半声,后半声活生生咽了回去。怕影响同伴休息吧?
走到情人坡,坐下来仔细观察一株野花。地上有滩月光,离花约2米距离,相互矜持着,或许是试探。电影中久别重逢的人,跑啊跑啊,就在触手可及时,停住了。时光,在重逢人的故事里安装了距离。每当看到这样场景就会伤感,甚至,我愿意他们跑错了方向。
夜很深了,月光与花儿依然矜持。谁都不愿意靠近一步,低着头,满腹心事。实在等不得,我怅然而去。我知道,就在今晚某个时辰,月光会沿着枝干慢慢往上爬,最终与花儿融合在一起,失去自己的颜色。
喜欢在镇坪的月光下独自漫步,远古的武士,巡视梦中的祖国。也或许,异乡人关于这片土地的朝拜。月光下的夜晚,曾驱车从各个方向进入镇坪。每一个方向都深怀秘密与思想。庄稼地敞开慈悲。
从化龙山进入镇坪最为美妙。沿207省道经大屋场、郭家湾、祖庙、李家坪、石瓦子湾、上竹镇、竹溪河口至镇坪县城,每一处地名,都被月光洗出千年风雅。车行其中,极具仪式感,探访与找寻都是关于月光的宗教。
月光倾进车内,我轻声哼起儿时的歌谣,恍忽觉得旁边有位美人在倾听,她安静地看着我的脸。
当我侧过头去,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
1924年,《纽约时报》采访英国登山家George Mallory“你为什么要攀登珠峰?”他闭着眼睛答道:“山就在那里”。很快,这句话成为户外圈行动纲领。作为一名驴友,我理解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山在哪里,关你毛事哦?
我在镇坪近几年时光里,喜欢独自穿行在不知名的群山之中,倒不是因为“山在那里”,群山还未赏赐我如此境界。换句话说,喜欢山,只是喜欢某些突如其来的遇见。
记得有次从六合村穿越到黄安坝,一个人,一个包,沿着一条河逆流而上。有段路特别凶险,需要跳跃性前进,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在河水里或山崖下。那天,不知遇到了什么,我竟然可以像鸟儿一样雀跃,动作优美轻盈,对自己的脚与脚下的石头充满理所当然的自信。若不是一声鸟啼惊醒,我或许就试着飞翔了,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后怕。那天,我遇到了我的神。
许多时候,在山林深处我会突然癫狂,大笑、狂喊、地上打滚、亲吻落叶、自言自语、唱五句子歌、假装遇见狼时的惊惶失措,像个被施予了魔法的人。这是山带给我的乐趣。也是一个人的耍大牌。新奇、魔幻、自由、万物有灵的意象让我沉陷,企图把我变成一个神经质的人。
山里漫步,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一些不知名的花儿,令我怦然心动。它们站在那儿,独自绽放,诺言般的高贵气质。有些陌生花儿,竟然在我梦中毕真地出现过。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啊。
镇坪是小县,按我的话说是镶嵌在大巴山深处一颗鹌鹑蛋,物质文化稍显落后。但我热爱着这片神奇的土地,甚至把他乡醉成故乡,除了它的空灵清静外,更重要是遇见了许多朋友。他们就是我森林中突然遇见的那些梦中花儿。
马玉龙饱满的鼓励、苏怀春友善的微笑、龙英顾惜的眼神、易谦的故乡情怀、陈莉的大姐风范、王德山的憨实、廖代玲天使般的纯洁与辽阔……所有这一切是我镇坪岁月的恩典,也是我命运中迎面吹来的风。
论今后我行走在旷野、森林、河流、都市,脚步注定烙上镇坪情怀。友谊,让我如此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