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全军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深山村里度过的。那个村叫什么,那个村里山和沟叫什么,至今我也叫不出名称。记忆里,除了门前那棵碗口粗却不见结果的梨树和一片密密丛丛的茨竹朳,便是在雪天里大摇大摆旁若无人从院坝遛过的大灰狼,还有一群哇哇怪叫的乌鸦和专叼鸡子的毛狗。
我那时已满6岁,除了知晓温饱,其它什么都不知晓,只晓得吃完饭约着院子里的小伙伴满院坝嬉闹,有时也跟着领头“大哥”往屋后的山坡上玩耍。每次从山坡上回来,婆婆便不由分说抄起那根专门对付我的竹刷条子,狠命地抽我的腿,边抽便厉声问:“哪个叫你往坡上去玩的?以后还敢不敢去?以后再去叫狼叼了你!”我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只知道竹刷条子抽在腿上钻心地痛,只知道一个劲地求饶,哭声传得满院。紧接着,院里其他的伙伴也跟着我受牵连,责打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我家原本是城里人,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下放到了农村,父母在城里工作,只有婆婆带着我去了山村,生活境遇可想而知。院子里住着五户人家,都是正宗的贫农,但也和睦相处,没有把我家当外人看待。潜意识里,他们是山,我们是水,山是移动不了,水却是要流走的。他们认为我家迟早是要搬走的,所以他们不想跟我家有啥瓜扯,尤其是小孩子在一起更容易惹是生非。但小孩子不管那么多,我们照旧在一起伙着玩,时间一长,大人们也就不管了。在那困难的年月,大人们为维持最基本的生计愁苦劳累,哪还顾得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的事情都是由着小孩子的性子来的,自然而天性,按俗话说,就是听天由命了。不像如今的孩子,个个都是宝贝。
我的婆婆担心我成天野跑,总有那么一天会被狼吃掉,便要送我到学校去上学,说要请老师给我“穿牛鼻子”。小牛还没长大的时候,就要在鼻子上穿一根溜光的小木棍或者是铁环,一生就得让人牵着鼻子走,小孩子到了学龄就得启发蒙昧,解除束缚。人之初接受的第一堂家庭教育竟然是跟牛差不多,难怪生出许多犟牛来。一想到院里那头穿了鼻子的黄牛被大人喝东吆西埋头犁地的惨劲,我便哇的一声哭了。婆婆把我拥入怀里,哄着说:“不到学校识字学文化,长大了就是个呱哒人。”我一听就笑了。我不想当呱哒人。我们院子里就有个呱哒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第二天,我穿着一身换洗的干净衣服,乐呵呵地跟着婆婆去学校。学校就在对面坡上,拐一个湾就到了。学校其实就是一间土屋,土屋背后是一片树林,前面是一块平地,平底下面是梯田。在我的记忆里,梯田里从来都没长出稻谷,我一直天真的以为,我们一年四季都吃不上一顿大米饭,全都是梯田不长稻谷造成的,所以我们这群学生经常会把石块往田里扔。紧挨着土屋墙边有一棵核桃树,光秃秃的,要死不活的,婆婆把我领到树下,指着树枝上吊着的半截锄头说:“这是铃子,以后听到老师敲铃子就快进教室。”锄头虽然只有半截,敲出的声音却很响亮,一条湾都能听见。只要一听见铃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响起,学生便一窝蜂涌进教室,树上的麻雀便四处乱飞。尽管现在的学校都已使用电铃,但那种敲击锄头的声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教室原是生产队的保管室,裂了缝的头墙上开了一扇破窗,阴暗暗的,所以只有等到九点以后才能开课。课桌凳全是用一尺来宽的木板连成排,教室里唯一惹眼的是一架靠在后面墙角的破风车。老师只有一个,原是生产队会计,姓杨,40来岁,满脸麻子。他扳开我的嘴像是看牲口似的看了我的牙,遥遥头说:“太小了”。婆婆便苦苦央求,并叫我磕头。杨老师才勉强答应,又问了我名字,沉思了一会儿,对我婆说,我属马,马最忌讳车,名字里带“军”字怕要终生受累,要给我改名。我当即就嚷着要走。杨老师就连声说:“好犟好犟”。婆婆忙沉下脸说:“不听老师的话,颇打!”
我上学了。不再是野孩子,而是学生。那时还没有学前教育,我一入学便是正儿八经的一年级。每逢院子里大人逗我问:“你上几年级了?”我便一昂头硬铮铮地回答:“一年级!”到了冬天,婆婆怕我在学校受冻,找了一个铁皮罐头盒,打上几个眼,套一个手提环,便是我的火炉了。每天早上吃罢饭,婆便生燃炉子,往书包里塞些干柴,还再三叮嘱我在路上要便走便舞,说是怕火熄了。我知道这不是婆婆的本意,而是狼怕火,手里挥舞着火炉便可唬住狼,只是婆怕我胆怯没明说。班上只有十来个学生,一、二两个年级,全都带着炉子,上课时,满屋尘烟,杨老师也不见怪,还不时走下讲台,暖暖手。那时只有老师才有一本书,讲课也不讲普通话,上课时先将课文内容写在黑板上,待学生抄写完毕,才扯起嗓子吟唱,反复的吟唱,直到会背诵为止,直到老师问:“唱会了没有?”同学们齐声回答:“唱会了”。然后笑嘻嘻的开始给二年级学生上课。就这样一学期下来,我连一个生字都不会写,却能眯起眼睛口悬若河背诵许多课文,还有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儿。下学期还没到来的时候,我和婆婆又迁回了县城。离开那天早上,我哭闹着不走,嚷着要继续上学,因为我下学期就是二年级的学生了,一走,我就上不成学了。院子里送行的大人小孩都笑了,我却哭得更凶了。婆婆哄着我说:“到了城里,你还是上学,还是上二年级。”我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婆婆走了。
近50年过去了,当年的懵懂童生的我如今已进入知天命年岁,喧嚣散去心归一,半百人生新活力,正站在人生这条抛物线的顶点上,岁月把美丽的花朵和丰硕的果实揉进生命的脉络里,滋养丰富着质朴本真的实现人生内涵。我的儿子经过学前教育、义务教育和高等教育,已走向工作岗位。他没有体验过像他父亲那样一段耐人寻味的发蒙岁月,他的生活充满阳光,他就读过的学校如花园般的美丽,接受了国家正规良好的教育,由智慧生起积极的人生态度,完善自己,服务社会。我的家乡陕南紫阳通过了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国家评估验收,缩小了教育差距,体现了教育公平,城乡学生不但“有学上”,而且逐步实现了“上好学”的愿望。岁月如歌,流转经年,高歌奋进新时代,一颗热血澎湃的心将我的发蒙岁月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