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杰森
六七点钟,城在一盘蒸面或者一碗羊肉泡馍中醒来,开启一天的喧闹与挣扎。
蒸面是这座城的地道饮食,像春蛩潜藏在小城的各个角落,等待食客炸响。虽因工序不同,佐料不同,筋道、口感会有些许变化,却自成体系,以外人所不足道的味蕾认同的细小差异而自有拥趸。羊肉泡馍则迥异关中泡馍,与东北羊杂汤貌似,区别在于汤汁更为浓郁且清爽。隆冬或早春时节,在东西二关,从羊肉的鲜香中舒展的食客们嚼完最后一瓣蒜头,一口羊汤下肚,足够温暖一天的辛劳。
城,是安康城,取意“安宁康泰”。城之上有湖,曰瀛湖,浑厚阔大。没有湖之前,城并不安宁,常常被汉江以摧枯拉朽的姿态而恣肆汪洋。这些年,因为湖的存在,城在汉江与月河交汇的河谷转弯处郁郁葱葱,明丽毓秀。
城不大,被汉江一分为二,江南古旧,江北新颖。
古旧的江南被城堤包围,被小巷分割。城堤不规整,只为御江而建;小巷却不蜿蜒,笔直的尽头往往就是通往江的拐角。因为湖的存在,城堤大多数时候沦为看客,目视着江日渐消瘦。江的退却让城堤和城堤之外变得广袤,成了日渐逼仄的城的延展。晨曦或者黄昏,吃完蒸面、喝完羊汤的人们就在江与城的结合处或疾走、或缓行、或歌舞、或健身。江上,时有妇人捣衣其间,也有情侣在畔呢喃,而江北虽无城墙却堤防挺拔,一览无遗地直视江和江南的活色生烟。
我终年在城游走,遍食城内烟火,但时常站在街角的某个路口恍然如同过客。
我原本不属于这座城。15岁那年,循着一条叫磨沟的河顺流而下,在黄洋河入江处,渡江求学。学校教学楼有四层高,走廊开阔,凭栏可瞰江和江南。
青春总有无处排解的躁动。夜静时分,常与三两同学逾短墙出,循着铁轨猫进中渡台的夜市,一碗醪糟,几枚汤圆,慰藉腹内的空旷。倘或时晚,进不得寝室,与其等待老师训斥,索性一头扎进夜色,沿着江水拍岸的声响彻夜游走。那时还没有湖,江面开阔,江流湍急。江北有大片河滩,冰凉而安静的沙地上,一窝窝竹节草、一丛丛野芦苇交错生长,芦苇挺拔,草地绵软。夜里,野鸭成群,或在江畔泅游,或在沙洲鸣叫,而江南城堤上夜灯数杆,倒影下有“波心荡、冷月无声”的错觉。
彼时,城很远,我只能无限地贴近江心,近到可以将我消融。
游走在夜的江心是快乐的,会高歌一曲,会嗥叫数声,声音在夜色里流动,明亮、悠远,一个放旷少年的心总以为能够追随江流直至天外,只因未来可期。然而,行走多年终究还是走进了这座城,吃蒸面,喝羊汤,穿大街,走小巷,在人间烟火里淬炼。
数年之后,为生活故,湖似乎成了归宿。
每天清晨,从小城出发,跨过连接南北的桥,溯江而上;傍晚,从湖到城,顺流而下,仿佛自己是一条鱼在江湖之间做轨道状游荡,然后藏在城里安眠,周而复始。而如同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交错的江与湖所构筑的这座城更像一个隐喻,暗合“处江湖之远”的慷慨与疲倦,在皓首穷经和柴米油盐之间兀自冲突,辗转反侧。
一个黄昏在城堤散步,照例春光邈邈,绿柳轻扬,烟花烂漫。行走之间,手机“哔啵”声响,当年一起在江畔暗夜里游荡的故人发来一条信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早过了睹物伤情、黯然销魂的年纪,但在那一刻心还是被揪了一下:发信息的人远在千里之外,记忆的江湖灯火虽近在咫尺却也面目全非,而曾在暗夜里高声吟唱的少年早已斑驳成为纪念。
或许终其一生再也不能走出这片江湖和这座城了,跟诸多饮食男女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走在江湖与城之间生息繁衍,看江湖之水清冽而后浑浊,浑浊而后清冽。偶尔会想起《渔父》里的吟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亦汉江之水,先人尚自沐浴,我有什么可以矫情呢?
一个人,临一湖而居,择一城终老,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