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建华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只有一个“怕”字。走到哪里我都害怕,怕打扰人家,怕人家讨厌,也怕人家打扰自己。久而久之,怕字当头,形成了我的书呆子气,因而也成就了我的文学梦想。
上小学的第一天,我找不到厕所,主要是害怕人家知道我找不到厕所,所以,装摸做样,东张西望,漫无目的地行走,十万火急时,看准了一个地方,估计是厕所,强忍着等别人离去才钻进去蹲坑,可这时来了一个学校的炊事员阿姨,这是后来才认识她的。她也很急地脱下裤子蹲坑,一抬头看见了我,她说:“这娃咋进了女厕所?”
我没有吭气,因为,从她的眼神看,我似是犯了错误。其实我并不知道厕所还分男女,我们乡下的厕所从来不分男女的。以后,我每次上厕所,都先观察,等别人走了,我才敢溜进去,方便时也害怕,最怕有人进来。
在小学期间,我的学习成绩不好,老师经常把我留下来补作业。有一次我去给老师交作业时,一拐弯就看见班主任正靠在门框上,跟另外两个代课老师在说话,吓得我一缩脖子,赶快退回来,心里默默念着,“快走,那两个老师快走,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是最后一个完成作业的”。
我越这样想,他们越好像悠悠地说着闲话,并不急着走开。我那时并不知道时间的宝贵,只知道脸面的重要。不知过了好一会儿,我实在等不住了,正打算冲破自己的障碍走上前去时,忽然听见校长从身后走来,他咳嗽着,把脚步踩的“咚咚”响,吓得我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结果,老师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我,说他们就是在专等我的。我感觉两脸发胀,几乎要滴血,两耳也似乎听不见了,什么话都不敢说,转身就跑了。
我妈也经常说我是“门背后的霸王”,一出门就胆小如鼠。我知道自己就是胆小,可我难以克服。
小学三年级时,有大龄同学骂我家是“漏网地主”,我就不敢还口,回家也不敢跟大人说。直到有一天,实在气得要爆炸,我就和那个同学打了起来,打得他鼻青眼肿,才发现自己有点儿小勇敢。
读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住院了,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轮流去照顾,一开始有许多事情需要跟医生交涉,我去找医生,在同学们面前装着很有胆量,也很有办法,可我去敲医生的房门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立刻就吓得止住了敲门的手,回来给同学们说:“医生正忙,等会儿去。”
我也经常在反思自己,何必胆小,难道人家会吃了我不成?但一到关键的时候,我就怂了。
在安康师专读中文科时,在操场上活动身体,我咋就那么不敢伸胳膊蹬腿的?文体委员说:“也没偷人家的东西,我们有个啥子抬不起头来?”
1999年,我在旬阳县政府采写《西部崛起大趋势》,每次去找县长,都看见他办公室里有人谈话,一连三四天都没有得住机会,不敢进去,不敢直面众目睽睽。
翌年,省作协与旬阳县委县政府联合召开《西部崛起大趋势》长篇报告文学研讨会,我在会上发言,未曾开口,就双手发抖,我使劲地拧着大腿,告诉自己:“你都四十岁了,还害怕个辣子?”可两手还是抖得厉害,就连发出的嗓音似乎也在打颤。
后来,我到了省城,我以为进了大城市会见多识广改变自己的这些性格弱点,但事实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胆小是骨子里的。
每次车出秦岭,看见关中平原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茫然感,并不是因为世界这么大,没有自己的巴掌大一片天地;人口这么稠,没有一个认识我或者我认识的人;汽车这么多,没有一辆是我的,或者是我可以开走的。关键是跟关中人打交道,他们高喉咙大嗓子,说话不拐弯,接通电话就大江东去地问:“啥事?说话!”
我咋也不明白,面对没有预热和铺垫的通话,我咋就跟人家尿不到一个壶里?于是,我除了小心翼翼地做事,还有就是谨小慎微地说话。经常把微笑挂在脸上,把客气让在前面。
行走在关中平原的村村落落,或者在车水马龙的西安街头,我总是谨小慎微,既怕头顶掉下花盆,又怕脚板掉进水池,因之,走路迈成猫步,如履薄冰,试探前行。
有一天,我听见几个关中人聊天说,“喔,脸上笑笑儿的,长得白白儿的,说话慢慢儿的,一看就知道是山里人。”
这话引起了我对“山里人”与“平原人”的反思。
我们山里人出门就爬坡,不是上就是下,打小心中有个怕字。遇见陡坡,就要找个抓手,实在找不到就要蹲下身来朝下溜;遇见大雪封山,就在家里猫冬,万一要出门,那就在脚上穿个脚码子;一年四季不出远门,所见都是熟人,遇见陌生人那就看稀奇。以致于在山野里奔走,会有狼一样的狂放,可是到了陌生的大街上,急着找不到厕所,表面不屑于问人,实际上是不敢向人家打问。
我们山里人不像关中人,关中平原人出门一马平川,不用左右设防,心中自然不需要一个“怕”字,平原上只是风大,说话需要高声,久而久之,平原人的性情直爽,性格刚强,但他们在青天白日下,从早晒到晚,就比山里人黑而敦厚,胆大而简约。
唱歌,也许就是山里人与关中平原人的最大区别。
山里人傍晚收工回家,跟在牛尾巴后面唱:
高高那个山上一口钟,
半边那个生铁半边铜,
去年十五打一下呀,
年十五还在哼,
我想你一年整!
关中平原人傍晚回家,骑在自行车上吼秦腔:
闻君命殒痛失声,
顿觉艺坛少颗星。
忆昔长安相聚日,
灯下听君传真情。
声情并茂梨园颂,
艺高德龙诚可敬。
虽历厄运遭遣送,
幸临晚境遇圣明。
关中人的皇城文化,大悲大喜,啥都见过,相比我们山里人的小情小调,个中有着太多的文化差异!
扯远了,还是继续说说我的“怕”字吧!
回忆我许多年来蜗居在书房里的原因,还是一个怕字所致,不想溜须拍马求人说话,害怕别人耻笑我窝囊,只好把打开的书本看成是老家那一沟两面的山地,使出自己笨拙的牛力来勤奋耕耘。
也有朋友说,你那“怕”是一种智慧,你看看现在那些胆大妄为的人,几个有好下场的?
想想也许有理,但我这辈子是王瘸子腿——就义了,不想怕,不要怕,怕都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