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云
最早说出把土地种出花来的,是一对大学毕业的情侣。他们回到家乡,流转一百多亩土地,种一种平凡而又骄傲的草:绞股蓝。这草在陕南乡下的田间地头、沟坡、溪涧边普遍生长。不过他们种植绞股蓝时,这草早已名声大作,从云贵一带到陕南安康,这草入药入茶,被誉为“草人参”。
从小情侣到小夫妻,他们的爱情和婚姻也像这草,春种秋收,秋种春采。他们采绞股蓝盘曲如卷丝的芽尖,制成龙须茶;将绞股蓝的藤蔓、根茎收割晒干,卖到中药厂,制成绞股蓝甙片。绞股蓝花开如小米,那年我去采访他们时,正是绞股蓝把如米的小花开成田园上一片雪粒般的星空时。小夫妻俩种着五叶和七叶两种绞股蓝,五叶是甜蓝,七叶是苦蓝,甜的制茶,苦的制药。他们说,土地可以种出花来。我曾在他们说的这片土地上生活工作三十多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平利。十万亩绞股蓝的种植让平利成为中国绞股蓝大县。
这个初夏的早上,阳光以折射的角度照亮我眼前一望无际的绞股蓝田园。如米的小花在阳光下闪动碎银般的光。那光是点状的,呈现钻石的品格,一种乡愁像晨雾袅袅升浮。
在陕南安康,土地被种出花来,是近五六年的事。这变化是随着数年前一场油菜花节开始的。在汉江支流月河川道,十万亩油菜花每年春天以爆炸的色彩将整个安康染成金色。从那时起,安康每年的农事旅游由月河油菜花节开场,一直延续到深秋。四五月间的油菜花,花香充满天地之间,人走到哪里,哪里就跟随着菜花香。这是大地上的花香,也是餐桌上的花香。安康的油菜花节让安康的热榨菜油名气再起:经过热锅翻炒,压机的挤压,保留安康最老的热榨油坊的品质——早在明清,安康菜油就由汉江水运下汉口,到江浙、上海,被南方人称为熟油。
凤凰山麓的坡地上,油茶树已经生长了近十年。茶花,茶油,是安康山地农事旅游的盛景,也带来安康蜂蜜生产的盛景。蜂群勤劳的身影,如今在安康有山有林有花的地方不歇地飞舞。茶花蜜、槐花蜜、海棠蜜、百草蜜,成为安康蜂蜜的骄傲。茶花蜜产自安康五十万亩茶山,槐花蜜产自秦岭巴山的中高山。海棠蜜是宁陕县海棠园村方圆近百里的名产,这里海棠成林,纯粹的蜜源成就独特的海棠蜜。而百草蜜,就是安康的草药蜜。自古秦巴无闲草,百草百药,草药蜜以清新的药味示人。一口草药蜜,让人想到山野的丰盈、天空的辽远、水声和鸟声的悦耳。今年春天,我还见识了一种“羊脂蜜”。那是在汉江边一个林果飘香的村子,一位返乡创业的汉子在自家近百亩山楂林里试养山楂花蜜。那蜜在初夏时节依然结晶,色泽乳白,颗粒饱满,食之颇有山楂味,所以给这蜜取名“羊脂蜜”!
入夏,渐渐直射的阳光催开了安康的万亩油牡丹。它们往往以村的建制盛开,在数十个油牡丹专业村,古老的庄稼让位于花朵,花朵迎来游人,游人看到农民的笑脸。油牡丹让土地变得金贵,专业村里没有成整的闲田闲地,所有能种能收的地头,油牡丹汹涌地生长。初夏时节到安康的十个县区去,都能见到花开富态的油牡丹,这一切催生着人的乡愁,乡愁里写着两个字——喜兴。
上周末回乡小聚,朋友领我去看芍药谷。这条长达三十余公里的沟,离县城十多公里,人口早已扶贫移民搬迁一空。沟是一条清水叠瀑的沟,也是一条绿色堆砌的沟。一沟两岸的田地遍种芍药,变成一条芍药谷。来自他乡的投资者,和当地农业合作社合作,正在这里兴建度假农庄。他们改造农房,修建游山步道,把芍药种在目光可及的地方。上到半山,眼前一片竹林中现出一个粉黛的山庄,我们在这山庄停步,享用一顿山野小餐。餐桌上都是这沟里的自产,竹笋、木耳、香菇、腊肉、乌鸡、火鸭……酒是自酿的包谷酒。山庄的主人夫妇才三十来岁,是当地的返乡创业农民,把自家的老房子改造成山庄专事旅游接待。听他们讲,这山庄已投入近两百万元,这是他们在外打工十余年的全部积攒。我们到时,山庄前的草坪上已停了四五辆小车,客人都是外地口音。他们是从网上查到了这处山庄。
小满过后,安康的月河川道、汉江谷地、南北二山,油菜收割了,小麦正金黄,接茬上场的营养钵包谷、水稻、露地菜蔬,再次以翠绿覆盖田地,庄稼花就要在夏天大面积上场。万亩明清老田的古凤堰,方圆二十多里的山间梯田早已驻水插上了水稻。油菜过后是水稻,这是凤堰的农事谱。他们种油菜,既为榨油,也为城里人来观赏;他们种水稻,则把水稻种出大品牌,凤堰米远销大城市。一家来自广东的农业公司在此经营近十年,他们和凤堰人一起,把田地种出金子,把凤堰种成秦巴山里有名的乡村旅游景点。
夏天,水稻和莲藕在安康的水田里次第开花,三十万亩水稻、十万亩莲花,以绿示人,以稻花香、莲花香示人。早晨,它们勾勒晨光粗大的线条;正午,它们显示天地的云蒸霞蔚;晚间,它们目送太阳落山的背影。我行走安康城市乡间,常常感慨,世事如此变迁,我眼中的家乡农事依然蓬勃着,它让人留恋这片土地,感动于这片土地上平凡的景致和温情的故事。
秋天到了!安康乡间的金针花采摘季结束了。它们以黄金般的品质告别春天的抽条发叶,在秋天收获花枝,带着阳光干燥的气息走向远方,也向远方带去这片土地上的骄傲。秋天最后上场的是皇菊,它们同样以村的建制生长,在晴好的日子被采收。在观音河村,村上人对我说,他们采摘皇菊是在采摘“金页子”。质感丰满的皇菊,大规模地晾晒在村前广场和农家院坝上,似乎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就给供养它们的村子褙上了一层硕大的黄金封面。在这菊香充盈、让人心胸开阔的日子里,你走到一个村子,就能读到如花的乡愁。
《 人民日报 》( 2019年06月17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