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亚娟
父亲进城住了。
每次打电话问他干啥?父亲都说:“转一转,没事。”问得紧了,他有点不耐烦:“能干啥么!”
母亲跳广场舞,父亲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小声给我说:“吃太多,消化不了。”这话可能是说自己,也可能是说跳舞的母亲,说得有心无心,没有态度。
父亲走路总低着头,背驼得厉害了,显得个子矮了一大截。脖子也显得短,头往回勾着,从侧面看,俨然一座起伏的山。鬓角的白发迅速蔓延了整个脑袋,几乎找不到黑发了。浓重的眉毛也渐渐白了,有几根特别长,有时候扎进眼睛,我想给他剪一点,父亲不许我动,说是“长寿眉”。去年拔了两颗老牙,他不愿意再镶,“镶个活动的牙太麻烦,又不影响吃饭,只是说话漏点气。”又说:“漏气怕啥?少说话就是了。”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至多在下棋的旁边看看,观棋时也不语。大多时候,他就默默地呆着,或者低头走路,走路时两臂显得很沉,脚下显得很费劲,每步都像重重地踩下去,又失重般抬起来。然而这城市的道路太硬,他怎么也使不上劲,像被收了翅膀的鹰。
五月,城里的水泥马路有火,父亲热得毛躁,却还要出去转。转了,心仍不静,说,麦熟了。一双手合起来搓,搓得嚓嚓响。又说,机器收麦,有个啥收头。
父亲想起了年轻时的五月,无数个五月……
热烘烘的五月,父亲在金黄的麦浪里舞动着镰刀,刀落处麦子应声倒下,身后的麦子整齐地静躺着。他偶尔直起腰,揩一把额头的汗滴,抬头看看翻滚的麦浪,再看看身后的麦垛,父亲又一次握紧手里的镰刀。父亲的黑发浓密得像新割的麦茬,黝黑的脸膛上泛着光,头顶一层密密的汗珠折射出太阳的光芒……
月光下,父亲要将白天割倒的麦子转移到场畔。一堆堆麦子在长杈的挑动下顺从地任凭父亲摆布。等车子装得密匝结实了,绳子的一头被绑在车尾,另一头被母亲从车后随着她一声轻喊越过高高的麦车,扔到在车辕里的父亲手中,然后父亲用力拉动绳子,熟练地捆绑。这静夜的月光里,那一声绳子划过夜空的哨音,那一声绳子勒过麦秆的摩擦声,还有车子碾过麦茬的嚓嚓声,父亲拉车子急促的喘息声,合奏成了一曲最美的“麦田月光曲”,唱响他的青春!
当“战场”从地里转移到场畔,收麦才算完成三分一。粗笨的碌蹙在黄牛的拖拽下一圈圈地转动,摊平的麦草被一遍遍碾过,麦粒从麦穗里一粒粒脱落,如妇人临盆,是一场辛苦,也是一场喜悦。当麦粒被完全剥落,麦草被堆成一座座高大的“山”,坐落在大场边沿,混着皮糠的麦堆毛糙糙躺在大场中间,等待一场合适的风。风总在适当的时候刮起,大木掀在父亲手中变得无比轻巧,随着父亲胳膊有力地挥动,一个个清晰的弧度被熟练地划出。被扬向高空的麦糠和麦粒在半空随风分离,等落向地面,便糠是糠,麦是麦了。
那个生龙活虎的父亲终是被土地抛弃了,住进城里的父亲瞬间就老了许多,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我有些茫然,究竟是城市让父亲变老了,还是父亲老了就进城了?是老了的父亲适应不了快节奏的城市,还是这城市根本配不上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