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朝林
制稻种是天底下最细致的农活:分发下来的种子需精心挑、细心选,不得遗漏半粒杂种子。之后按照要求给种子杀菌、消毒、浸泡,等到爆芽后,才能在芽版上栽种。
我家是“两段育秧”,公本、母本需相隔很远、分开育苗的,两块育苗的水田,需精耕细作,不得马虎,下犁要深,耙田要细,不留杂草。然后,一厢一厢轻手轻脚地拢芽版,轻轻地抹,需抹得平整,水的深浅一致方可达标。我家的公本苗田在东,母本苗田在西,相隔几公里。我就纳闷,制稻种的苗子,好像就是古时候的少男和绣女,相隔千里,各不相见,等到出嫁之日,方可会面,从此厮守终生。
育苗先育公本,7日后再育母本。育苗是个细活,急活,需发动“人民战争”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育完两亩的秧苗。我家在栽种时,能请的亲戚朋友都请了,人山人海下芽田栽苗。爆芽的种子,就是一个娇嫩的婴儿,需小心栽培:轻轻地、一粒一粒地捏,小心翼翼地栽,芽朝上,尾朝下,不偏不倚才是标准,想想看,两亩田的种子,该是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吧,就是这个天文数字在“人民战争”的攻势下完成了。
制稻种也是最苦的活。栽母本时,又要发动第二次“人民战争”,必须在一天内完成母本的栽苗,推迟半天都不行,都会影响母本授粉的。腰都累得直不起来了,还得不停地栽苗。直到栽完最后一行,大家展躺躺地放倒在田坎上,缓缓腰。
制种技术员是一个中年男子,草帽下是一副大墨镜,将多半个脸捂没了,白褂子前挎着喊话筒,赤脚,裤脚挽得老高,一层一层摞起来,一直摞到膝盖,一走路在膝盖上扭来扭去。到了田头,蹲下观察,有时候扑扑腾腾下到田中,拔起一株秧苗,提过头顶看,半晌才拿出喊话筒喊:“该防治黑叶虫了。”母亲应了一声:“我就防。”
要防治的害虫很多,最厉害的害虫就是“卷叶虫”和“钻心虫”了,“卷叶虫”来时铺天盖地,将三五片叶子拉在一起,卷成一个筒,它躲在里面产子,秧苗无法长高,活活憋死。“钻心虫”更厉害,钻进秧苗的主干里,拦腰咬断,秧苗必死无疑。那次晌午,我要下田防治“钻心虫”,母亲死活不让我下田,她夺过我背上的药箱下田了,母亲防到田中,中暑了,倒在田中,我们吓坏了,急忙把母亲抬到田边的白杨树下,父亲一边掐着母亲的人中,一边给母亲扇风。白杨树上的知了叫声,是那样的钻心。我含着泪水,背起药箱下田。母亲醒过来了,跌跌撞撞地下了田,夺我肩上的药箱,我不肯,推来搡去的,半桶药水在箱子里荡来荡去。父亲下了田,推开母亲,夺过我背上的药箱,重重地挎在自己的肩上……
隔壁田间黑子爷那次防虫,喷着喷着,不料一股夏风倒刮过来,喷出去的农药,刮进他嘴里,倒在田里再也没醒过来,家人哭天喊地送走了黑子爷,因为日子要过,生活还得继续,黑子爷的爱人三天后,又背起药箱防虫。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和我防虫,母亲交代再热的天也要戴上厚厚的毛巾,严严实实地捂上口鼻。
第三次“人民战争”是“剖袍子”,这个时候,公本母本抽穗了,可是无法全部抽出来,要靠人工给它“剖袍子”,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剖完“袍子”,否则穗子就会“急死”在“袍子”里。这是一项艰苦细致的活手拿一支半尺长的竹片,竹片上订上一颗钢针,弯腰,手扶穗子,轻轻地划开,深了就划坏穗子,浅了达不到效果,然后轻轻地剥开“袍子”,露出整个穗子来,那个时候我真正理解了啥叫“恰到好处”。出了“袍子”的穗子,在风里活蹦乱跳的笑。
灿烂的阳光下,公本开始生产花粉,空壳的母本裂开口,羞羞答答准备迎接公本传来的花粉。太阳越毒,气温越高,花粉的产量就越高,万物生长离不开太阳,这是永恒的真理吧。
中午12点,是推第一竿花粉的时候。推花粉,两三个人就行了,拿一根三米长的竹竿,轻轻靠近公本秧苗,落实后,重重地朝前用力推搡——这就叫“轻靠重推”,花粉才能飞洒的远。炎炎的烈日下,我们推赶着花粉,这一重推,金色的花粉在灿烂的阳光下,飞溅出去,纷纷扬扬、飘飘落落、如丝如帘、如梦如幻,只见一丈长的空间,霎时是黄色的云、金色的雾、橙色的雨、黄河的浪,起舞、追求、找寻、飘落,这是世间最美丽飘落、最辉煌的飞出、最大气的凋零,它把金子般的心,捧给了母本,这是金色的倾吐、这是亮丽的奉献、这是最真的缠绵,即使落入土地也是金色的希望,或是浮在水面,也铺就了一副金色的画卷。
授上花粉的谷壳,慢慢地、羞涩地闭上了小嘴,未授上花粉的张着如饥似渴的小嘴,等待花粉的光临。这样的推赶花粉,每间隔一小时一次,直到太阳落山,持续一个周。就可以坐待收割了。
金灿灿的稻穗子弯着头,在热风里摇曳,这时候,稻田一刻都不能离开人,防麻雀来食,长长的竹竿上,系着红布单,不停地在稻田上空挥来挥去,惊扰的麻雀们乱飞。
收割的时候到了,父亲笑盈盈地抽出几穗稻谷,揉掉,数一数,哈哈哈笑着说:“今年怕要收上三百多斤了。”我们都笑了。
五年的制稻种,五年的苦与乐,换来了金色的希望——我们都成长了,成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