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旭
又是一年中秋节到了,自打记事起,每年的中秋节都能收到外婆亲手做的月饼,每袋八个,一共八袋,够我们一家吃很久。
与旬阳传统的双麻饼不同,她用的是黑芝麻咸蛋黄馅儿,这是她为我独创的,因为我不爱吃五仁馅儿。经过烘烤的双麻饼像种子发芽一样炸裂开,露出饱满扎实的瓤儿,黑芝麻的香气渗出来,我一次能吃好几个。直到她离世的那一年,我还收到了很多月饼。
那天,母亲专门回了一趟外婆家,给她上香。还给我发视频,视频中陌生的环境跟小时候的记忆天差地别,我蓦然想起,外婆已离世十四年了。是的,十四年了,这么长的日日夜夜,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生于县城,长于县城,年幼时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外婆家。我对其的印象大都停留在冬季,因为一年中,只有在过完大年初一,母亲才会带我回去。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乘车、坐船、再爬山,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幕就是走过一圈又一圈山路,还有暖阳下扬起的尘土。
外婆家在旬阳县吕河镇曹家山的山顶上。通常走到山脚时,就能看到等候已久的舅舅舅妈们,各家大大小小齐出动,来迎接我们。这样的隆重和热情只有在外婆家才能体会到。我走在母亲的身侧,一路听着她和亲戚们说着笑着,拉着家长里短,最后看到站在终点的外婆。
那个瘦小、短发、精干的老人在寒风中等着我们。
外婆看起来很老,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好像生来就是如此,就像我觉得她生来就应该是我外婆一样。在外婆家的待遇总是极好的,她会偷偷给我十块二十块钱,这是她一点点攒下的。会悄悄给我塞些零嘴,单给我一人,旁的弟妹们没有。虽然那些麻花因放置时间太久有些干硬,干脆面也带着股潮味儿,但被偏爱的感觉足以让人心情愉悦。
即使没有电视、电脑,那些吹不出褶子的平静时日也闪着光。与枯燥的书本和补课不同,在山野间长大的孩子总能找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跟着一群兄弟姐妹爬高上低,翻山越岭,上树摘青皮梨,在灶台里烤红苕和洋芋,到山上放牛摘刺格子,砍竹子做水壶,折芭蕉叶做拂尘,用绳做秋千……日子是有趣的,心是静的。
外婆家旁边是一大片竹林,紧挨着院坝。夜晚时,月色不明,如遇风,竹叶簌簌作响,像上百个人物,怀揣爱恨情仇,同声说话,又像交响乐,丝竹钟罄一起来,不分声部,同时上演。竹香渗入堂屋,给喝酒的大人带来一丝清明。若是白天,竹林便是孩子们玩乐的圣地,三舅带我们去挖冬笋。冬笋只能根据裂纹才能挖到,而且大都是老竹子才长冬笋。这些都是三舅交给我的诀窍。光这项活动就能消磨大半日的时光。最后各个灰头土脸地抱着冬笋回家,弄脏新年衣服,免不了一顿骂。
笋子交给三舅妈,起锅放猪油,烧红后放冬笋、腊肉及蒜苗,顿时滋哩哇啦,香气四溢,勾起我们的馋虫。有些记忆,时间模糊不了,现在想起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香味。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在我上初一的一个晚上,用很极端的方式离开了,像落叶一样没声没响悄悄结束了一生,发现时人已经冰凉了。
当时不太能理解离别含义,只是很难过,偷偷在被窝里哭。但死亡真正带来的关于“消亡”的意义,却在一段时间后才慢慢体悟到。就像平日的灯光,日照褪去才能看见。外婆走后的日夜里,我许多次梦见她,她在梦里活着,又死去,活着,又死去。我总以为,即使再老,她还能继续活着,继续陪着我,虽然一年见得次数不多,至少她还在。然而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在无病无灾、很平常的一天,就这样走了。
冯唐的《后前》中写道:“很多年之后,身体死亡之前,我一定会想起这个夜晚。”我读到这般句子,不由想到,外婆选择离开那一天是怎样的一个夜晚?
没有人可以被忘记。死也不可以。我现在真的很想多看她一眼,想对她说句话,也想听她说句话。然而这些遗憾像未完成的故事,往后都不会再有下文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当年背《石壕吏》时不理解的话,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对这场生死之别,没有太多还手之力,能做的就是爱着她牵挂的人,记住爱和过往的温暖,还有时光深处的她,热烈而灿烂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