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鲁延福
我的外爷外婆是一对地地道道、朴实无华的农村老人。外爷和我的奶奶是同胞姐弟,外爷对我的奶奶一直非常尊重。我的爷爷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在我出生的头一年冬天,我的奶奶满怀着对还没出生的孙子的无限期望和遗憾驾鹤西去。外爷家和我家在同一个小村庄,离得很近。从小,我就把外爷外婆当做我的爷爷奶奶。小时候,家里小孩子多,迫于生计,勤劳的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暇照顾年幼的我和弟弟,我们的童年经常在外爷外婆家渡过。
外爷小时候读过私塾,师从抗大毕业学员鲁世鑫烈士,解放后参加过工作,满肚子都是历史故事、人情风俗,写得一手潇洒飘逸的柳体行楷。过年的时候,我们居住的村子周围,家家户户都以能够贴上外爷写的春联而引以自豪。每年从腊月初几开始,外爷就被各家各户请去写春联,直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能够结束。我的记忆中,他家整个过年的筹备,好像就是外婆一人忙前忙后,竟也毫无怨言。后来我想,这可能也是没有文化的外婆对文化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尊崇吧。
外婆是一个典型的农村传统妇女,勤俭持家,睦邻亲友,对孙辈的人特别的疼爱。小时候,父母忙于农活,外婆家的干粮总是不断,我常去常有。每当辘辘饥肠的时候,跑进外婆家:“外婆,我饿了。”外婆总是能从挂在楼上的篓子里变出可口的馍馍来。后来才听妈妈说,外婆每次烧锅盔馍或蒸馍的时候,都会多做一些,以免我们去的时候没有吃的。小时候,总感觉外婆做的饭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那种味道,到现在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是在潜意识里经常去感觉。如今,每次在外吃饭,点到“外婆菜”的时候,虽然品尝不到我的外婆做菜的那种味道,但总是感到亲切,外婆慈祥的面容总会浮现面前。
夏天的夜晚,院子的男女老少都在院坝乘凉,外爷先是给大家讲一通三国、水浒、杨家将,接着就会望着星空,神秘地说:“娃,给你出个谜给大家猜猜。”我就会欣然接招:“外爷,你说嘛!”外爷就会抑扬顿挫的用我们固有的方言出谜面:“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满院子的男女老少都会盯着我,看我到底会不会。思索一会儿,再看看外爷的目光表情,我终于猜出谜底是星空,外爷就会爽朗大笑。猜出之后,外爷会继续出题,遇到诸如“何火无烟,何水无鱼,何树无叶,何花无枝”等猜不到的谜语,外婆就会在旁边不断地提示,好多夜晚,都是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度过。
外爷性格开朗,唱的一口好歌,可惜我只听过一次。有一年正月,外婆去走亲戚了,他一人在家,喝点小酒,竟在家引吭高歌。从他的老师给他教的大路歌、大刀歌、义勇军进行曲,到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再到跑马溜溜的山上,最后唱起我们那里的山歌小调,他唱的过瘾,我也听得过瘾。后来,作为一个农村没有经历过任何专业训练的我,有幸考入艺术院校学习音乐专业,应是全靠先天的遗传(父亲说我祖父也唱得一口好山歌)。
许是祖上一直延续着“耕读传家”的祖训吧,我的父亲一直重视子女的教育,外爷外婆也一样重视我的教育。那时候,他们家负担较轻,家里三口人,舅舅有着令农村人羡慕的正式工作。外爷外婆经常用他们的方式支持我的学习。外爷从来不无缘无故的给我钱用。记得有一年冬天,外爷给我说:“娃,他们都在卖柴,你放学了去砍些柴来,外爷给你比他们高的价钱买,咋样?”听了这话,把我高兴坏了,在家的后山上砍了整整齐齐的一捆柴,送到外爷的院坝,外爷一本正经的过秤、算账、付钱,我也心安理得的拿着卖柴赚到的钱去买些小人书。还有一次,家里缺钱,上学走的时候,妈妈给我了10个鸡蛋,让我去换点钱零花,我怕路远打碎了,走到外爷家的时候,我对外爷说:“外爷,吃鸡蛋吗?我这里有10个鸡蛋你买不买。”外爷说:“好啊,你要卖,我要买,刚好。”说完,真的给我了5角钱。后来我才知道,他家的鸡蛋都吃不完。小学四年级后,我要到舅舅任教的中心学校去上学,由于年龄太小,外婆提出要我和舅舅住在一起,并嘱咐舅舅要好好招呼我。后来,舅舅结婚了,外婆依然坚持要让舅舅克服困难照顾好我,并且每个星期都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自觉懂事。
四年级的那个暑假特别漫长。春天的时候,外爷被检查出食道癌。我那个时候只记得舅舅每个星期都到三十里外的区卫生院去给外爷买药,并不知道外爷正在一天天的离我们而去。暑假的时候,外爷病情恶化,疼痛难忍,去区卫生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回到家中,子女们开始给他准备后事。听妈妈说,从医院回去后,外爷心情特别不好,尤其是请木匠给他制作棺材的时候,他更是心情烦躁。
那个夏天,我得了小儿麻疹,在家整天做噩梦,身体极为虚弱,他经常过问,让外婆去家里看我。后来,麻疹痊愈了,五月端阳的时候,妈妈给我煮了一个鹅蛋,当时在我们那里是稀有之物,我舍不得吃,给外爷送去,他高兴的直说我懂事。那是那个夏天我看见过他难得的一次笑容。在离开人世的最后日子,外爷执意要到我家小住,父亲撇下农活,到三十里外的集镇上专程称了几斤新鲜猪肉以尽孝心。那几天,外爷很开心。从我家走的那天,父母都在地里干活没有在家,外爷跟我说:“娃,把我送回去,我在你们这里玩好了。”我再三挽留不住,只有送他回去。那天,下着小雨,他把他的布鞋在手里拿着,怕打湿了。外爷回家没几天,病情就极度恶化,不能下床。
临去世的那几天,外爷很从容,叫来亲戚后辈,交代后事,并给母亲说,要给我写几张毛笔字,以作今后临摹,像是出门远行一样。外婆则是在外爷快咽气的时候去世的。听母亲说,早上的时候,外婆还很坚强,为外爷的后事忙前忙后。中午时分,外爷气若游丝,父亲和其他的亲戚开始给外爷穿寿衣,我的母亲怕外婆受不了,就和外婆并肩坐在床上,抱着外婆。外爷最后的目光落在外婆的身上,外婆难掩悲痛,泪如雨下,疾声呼喊外爷:“等着我一起去吧”言罢,竟也撒手西去。多年后,母亲总说,你外爷最后应该是知道外婆和他一起去了的。
外爷和外婆生前勤俭持家,亲朋众多,威信极高。他们去世后,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不约而同的前来悼念瞻仰,送他们最后一程。
三十年来,我经常在想,外爷和外婆虽是平凡的农人,他们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伟业,没有带给后世享用不尽的钱财,也没有惊世骇俗海誓山盟的爱情,但是,他们对后辈的谆谆教导是一般农人无法做到的,他们生死相依的情感也是很多平常人无法逾越的,他们在我的心目中,总是与其他人的外爷外婆不同,我总是认为我的外爷外婆是世间最好的外爷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