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宏哲
太阳还没升起来,谁家屋里已隐隐的有响动。先是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再是谁咔咔咔的干咳声;然后是辘轳绞着井绳发出的吱扭声,风箱拉动的啪嗒声。然后,一缕缕炊烟从一个个烟囱升起来,一丝丝柴草味儿粮食味儿在清凉的空气里散开来。有鼻子尖的抽一抽鼻子就感叹,说狗日的谁谁谁家日子过得就是美,今个保准又吃白蒸馍呀。
可能还就真的让他猜对了。只不过有可能冤枉了这一家,因为这一锅白馍也是寻摸了好久才蒸的。
面是先一天晚上就发上的,软塌塌的上面布满了马蜂眼。女人叮嘱男人烧着了火,摊开了发面往上面撒碱面,完了再又添些面粉揉啊揉。揉得面团不粘手,揪下一小块捏成团,吩咐男人放在灶间往熟烤。偏偏有时候男人粗了心,只顾着添柴搭碳猛劲儿地烧,只听着女人吊着两手面站在案边喊,快取出来,取出来,迟了小心烧成黑焦炭了。男人哦一声,停了封箱,拿一根树棍在灶间拨,瞅准了伸一只手进去飞快地捏出来,这手倒到那手,那手倒到这手,嘴里唏尔哈尔地址直喊叫烫烫烫。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手,从男人手里接过面团先嘟起嘴儿噗噗地吹,吹得不烫了掰开面团放在眼前看,又放在鼻子前闻,末了说好着哩,好着哩,碱合适,面也旺,你快抓紧了烧开锅。男人于是加了柴火添了碳,风箱拉得啪嗒啪嗒地响。
女人在案前更麻利,揉好的面团搓成胳膊粗的条,拿了菜刀当当地剁;剁成一般大的面块子,又一个一个按着在案板上揉,揉成一个一个圆型的,摆放在篦子上等锅开。一般是,馍揉好了锅正好开,女人掀了锅盖一股子热气腾起来,女人两手提着篦子在雾气里往锅里放。放好了,又拿来一块早已包好的磺叫点燃,看着蓝色的火苗子弱弱地升起了,顺势往一个馍上摁下去,盖了锅盖然后招呼男人大火烧。
风箱于是拉得逾紧,火苗子窜得逾高,呼呼地舔着锅底,窜出灶膛,映红了男人女人的脸。很快的,锅盖周围腾满了气,有淡淡的硫磺味,麦香味飘散开,飘到鼻孔里,吸到肚子里,便有一种彻骨的舒畅在脸上活泛了。气要圆。女人对男人说,火可以慢些,只要气要圆就行了。男人答一声哦,就放缓了拉风箱的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烧。
半个小时光景,女人说馍蒸熟了,熄火熄火快熄火。男人就停了风箱,站起来看女人掀开锅盖把一篦子蒸馍提出来往案上放。刚出锅的蒸馍白生生,热乎乎,软嘟嘟的,惹得女人禁不住抬起手一下一下地用指头在上面敲,在上面摁,一按一个坑,手一离开了马上又复原,可爱得恰是娃娃的脸。男人忍不住就咽口水,伸了黑乌的手掌想去抓,女人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说手伸得恁长干啥呀!馍没蒸下多余的,一个留给蛋娃子吃,一个留给他爷吃,剩下的收拾了拿去我娘家看我妈呀。男人讪讪地笑着搔后脑勺,脑子里就冒出了坏主意,掀开了女人的衣襟一边头往进拱,一边嬉皮笑脸地坏笑着,说这蒸馍俺总是应该吃得的吧。女人骂说去去去,都不看啥时候了还骚情,小心把蛋娃给惊醒了。没想到蛋娃刚睡醒,迷迷糊糊听见爹说要吃热蒸馍,就在被窝里奶声奶气地喊,说爹吃热蒸馍,我也要吃热蒸馍。两口子于是赶忙都住了手,捂了嘴禁不住偷偷地笑。
……
那年月在村里吃白蒸馍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是逢年过节了有白蒸馍,家里过事了蒸白馍,其余时间大多是玉米面和好在篦子上摊平了,放到锅里蒸,蒸熟了用刀切成块,一块一块地拿着吃。这在我们村叫粑粑馍,后来知道在城里叫发糕;再好些的是麦面里掺和了苞谷面,做成了馒头在锅里蒸,看着样子像蒸馍,但颜色黄黄的,吃到嘴里不筋道。正因为吃白蒸馍极稀罕,有白蒸馍吃的时候吃的人免不了就显摆。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家书包里喜欢塞零食,大多是红薯萝卜之类的东西。王光荣那天书包里装了一个白蒸馍,下课时取出来跑到院子里一块一块地掰着往嘴里塞,惹得一双双眼睛围着他馋馋地看。王光荣知道大家在看他,笑眯眯地回望着大家,掰馍吃的动作就故意放得很迟缓。这时候不知道从哪窜出一条大黑狗,飞块地扑向王光荣,准确地叼下他手里的白蒸馍飞速地转身跑开去。王光荣张着嘴愣在那,我们大家都张着嘴愣在那。哇,缓过神儿的王光荣禁不住哭出了声,他哇哇嚎啕着去撵狗,我们也尾随着大呼小叫地去撵狗,但那狗很快地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这让我们怅然若失了好久。
再一年,我父亲外出干私活得一些粮,母亲在某一个早晨特意蒸了一锅白蒸馍,并叮嘱我们就在家里吃。我记得也不就菜,调一碟油泼的辣子汁,软软的蒸馍揪一块往辣子汁里一蘸,张了嘴囫囵嚼着往下咽,一时间,麦香,醋香,辣子香混合着朝五脏六腑里散开来,似乎是每一个细胞都陶醉着,每一个毛孔都欢畅着。事后,这一顿白蒸馍被我们弟兄几个津津乐道了好好几天,每一次说起来都彷佛余香未散,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大约是几天之后,我母亲拉着一袋玉米去磨面,到磨坊磨倌解开袋子一看吃一惊,说啥意思,你家白蒸馍多得吃不完,放到玉米袋子里往霉里放?我母亲一看也纳闷,一回家就把我们弟兄几个叫一起,问是谁把蒸馍放到了玉米袋子里。我弟兄三个都说没,我母亲气得就操起了扫帚把,吓唬说不说实话三个人免不了都得要挨顿打。我二弟这时才小声承认了,说他原想藏起来过后吃,没想到自己却忘了。还没等我母亲动手打,他自己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做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母亲当然没有真的动手打我二弟,但我二弟却确实哭得很伤心——许是在心疼那个馍吧。
再后来我当兵去部队,我隔壁一个老汉来送我,说我娃去当兵好着哩,起码把白蒸馍能咥美。多年后我把这话说给妻子听,妻子玩笑说还以为你有多么崇高的的革命理想呢,原来是被白蒸馍吸引着去参军的。我笑着没有再答话,脑子里却满是关于蒸馍的记忆。现在的人大多都不再自己蒸馍吃,想吃了熟食店里多的是。奇怪的是,那些买来的蒸馍看着比那时的蒸馍要白许多,但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蒸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