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青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每次诵读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心中就有无数个问号,究竟烫酒的小火炉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跟父亲做的土火炉一样炽热得令人难以忘怀呢?
父亲年轻时,是老家乡下有名的泥瓦工,可是因为一次意外他从高空坠落,落下了残疾,不再方便爬高走低,但是手艺却一直没有闲着,经常被人请去建个猪圈、垒个鸡窝或者盘个土炕土灶,做些零碎的小活,倒也勉强维持家里几口人的生活。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条件好一些的人家从烧柴火改为煤炭,可是煤燃烧起来呛人,不适合用火盆烤火。父亲外出做工时,见识过外地取暖的土火炉,于是他凭着记忆就在家里试做。开始用红砖裹着一层泥皮,在火炕的侧面凿一个口,土火炉的烟道和炕洞相连接,这样不仅解决了煤烟呛人的问题,而且炉火燃烧的热量也会悉数被土炕吸收,省去了每天早晚烧土炕的麻烦。
但时间长了,红砖的劣势就凸显出来,砖会炸开,泥皮也有了裂缝,一生火,满屋子呛人的青烟。父亲就扒了红砖,改换成泥坯,制作泥坯时,中间夹杂些麦樱子,泥坯就多了韧劲,且耐高温,除非有外力,否则一个土火炉可以用上好几年。每年过了霜降,父亲就买了散煤,添加少量的黄土,加水搅拌,最后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抹成两公分的煤层,切割成方块晒干后堆在窑后面,生了炉火后随用随取,添加了土质的煤炭呛人的味道会淡些,当然更省钱是主要原因。
窑里的温度开始攀升,外面雪花飞舞,北风一会“摔打”着棉门帘,一会“尖叫”着钻进柴垛。窑洞里却是一番暖融融的景象,父亲坐在土火炉旁边,眼睛眯着打盹,隔一会把手伸进火炉边上的小隔间里,里面通常会放着正在烤的红薯,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烤红薯香味。火炉上放着水壶,滋滋啦啦地冒着热气,等到饭点,水壶就会换成炒锅,有了土火炉,简单的饭菜也可以应付。花猫慵懒地蜷缩在炕沿上,一会儿睁开眼睛瞄一下,一会儿又站起来伸伸懒腰,或许是炕太烫的缘故,挪到地上又轻轻地打着鼾。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老花镜,把一枚针扎进千层底,顶针使劲顶着,针穿过了鞋底露出了尖,母亲用牙齿衔着针尖把针扯过来,右手抓着针把麻绳不断扯出来,窑里又传来纳鞋底的刺啦声。
家里的土火炉做成功了,父亲就开始接外面的活。父亲去了一次韩城,联系了一家专门做铸铁炉条、封闭铁圈和盖子的小工厂。购买了这一套铸铁设备后,父亲做土火炉就不收手工费,甚至后来父亲还从家里带泥坯过去,现在想来,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竟熟稔生意经。
一到秋后,父亲的土火炉生意就进入了旺季,一天到晚不着家,正是秋收的时节,苞谷、柿子、红薯和花生都要赶着收回来,可苦了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个,看着我们手上磨出的血泡,父亲爱怜地说年底要送我们一个大礼物。记得那天飘着雪花,我们围着炉火听母亲讲故事,父亲从门外进来,抱着一个大纸箱,仔细一看原来是台17寸的彩色电视机,我们兴奋得大喊大叫,我们家也成了村里第一户购买彩色电视机的人家。自此后每天家里挤满了人,炕上炕下、炉火边、灶台边到处都是人,土火炉炭火正旺,窑洞里空气都是炙热的,比炉火还热烈的是看电视的人们,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和杂乱的争吵声。
过了大约两三年时间,发生了一次意外,外村有一对新婚夫妇,是父亲给盘的土火炉,但有天晚上,盖子没有盖严密,炉火熄灭了,恰巧半夜刮倒风,结果两人煤气中毒,差点酿成大祸。父亲知道后大清早就赶去镇卫生院,提着礼品并坚持要付医药费。随后父亲盘土火炉的同时,还负责给人传授封炉火(晚上使炉火处于半休眠状态)的方法和经验,直到后来逐渐出现了蜂窝煤炉、铸铁火炉、电炉子、电暖器等,韩城的小工厂据说也倒闭了,土火炉慢慢就没有了市场,好几年,父亲一直在义务做些土火炉修修补补的善后工作。
家里的土火炉在窑洞拆迁之前,还一直保存完整,父亲去世几年后,村子迎来了整体的移民搬迁,母亲随着哥哥搬到镇上的新民小区。不久,老村子就被夷为平地,据说要建一家机械设备厂,投产后每家可以有一人在厂里上班。这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土火炉了,只是在梦中,父亲那单薄的身影和那火苗呼呼的土火炉偶尔出现过。曾经的记忆中,土火炉灼热的光芒温暖着我们一个又一个寒冬,也照亮了我们贫瘠暗淡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