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崇庆
青春年少时,曾披着中分长发,反复吟诵过一首歌词《君家在何处 》:“河川居在山谷,日月各有它的归宿,婉转一曲回肠路,不知君家在何处。林木立在山麓,坪西住有合群绿竹。白鹭飞过山和湖,可知君家在何处。君家在何处?要寄一纸别后的慰问书。君家在何处?君家在何处?想要对你畅怀地倾吐。”
是沉醉其歌词的意境之美。特别是把“河川”,“日月”等比成鲜活的生命个体。“河川”居住在山谷;日,东升西落。月,夜悬中空。都有各自的轨迹与归宿;高傲的林木,以人的姿态,立在山脚下;而在平原的西边,住着一家青翠的竹……世上万物都有居住的地方,而“君家”,你哪,“不知君家在何处?”在山麓,在坪西,在山谷?
再听已是曲中人。而急切想关注我“君家在何处”的况味,是在三十年后的当下。是儿子带回女友的那场家族聚会。没有女友的儿子,依然是我随时可调可教可溺可爱可喝可斥的男娃。而牵着女友手,怯怯跨进门的儿子,是需要和他字斟句酌正襟危坐相敬如宾的男人。应是喝多了酒,更是女歌手江铃那两遍苦苦的如泣如诉的追问“君家在何处?君家在何处?”
是啊,我,家在何处?
家在深山偏僻地。1969年冬,爸和妈背着铺盖箱子和几只碗,牵着6岁3岁的大姐二姐,从吕河街道下放到金星大队插队落户。1970年石榴花正旺时,我,出生。之后的9年内,妹子和两个弟弟相继诞生。象形字的“家”的宝盖头是三间石墙瓦房,在正房后屋檐下,又搭了两间偏厦。偏厦外侧,是猪圈,鸡舍和狗窝。爸抽着用报纸卷成的“大喇叭”旱烟,妈纳着鞋底,我们几个姊妹喧闹着,猪扑闪着耳朵吞食,芦花鸡踱着方步觅食,黄狗好事地对着猪汪汪地叫着;堂屋正中裱糊着毛主席画像,两边土墙上贴着我们姊妹几个的奖状,嵌进土墙的竹钉上,依次挂着我们的用蓝布缝成的书包和红领巾;大披着用塑料纸自制的雨衣,抱回一捆红苕秧子,摔在偏厦里,大姐用刀铡碎,用作猪食。二姐把红苕秆掰得欲断未断,成亮晶晶的耳环,挂在我的耳朵上。饭熟了。一盆红苕,一盘酸菜,一锅浆水拌汤;爸用高粱秆为我们制作的“眼镜”,妈在冬季早晨用燃烧的芝麻秆,燎热我们的棉袄棉裤,大姐用蓝墨水钢笔,在我们手腕上,画成的“手表”。啊,这今生今世回不去的童年和我们一家8口的曾经日常。1985年春,我们政策性回城。终生难忘的是,爸妈冬季播种的5亩麦子,被邻居们义务地除草,施肥,收割,用连枷脱粒,然后,带口信叫我们回去,把麦子搬走。5年前,我们“家”后的孤寡老人,我拜祭的“干大”去世,我们姊妹6人全回去扛着花圈,提着火纸送葬。吊唁完毕,去寻我们住过16年的家,已是破壁残垣,曾经的院坝,已成了菜园,几十颗白菜在深冬的夜里瑟缩着,裹着枯黄的稻草。哎,承载了我们全家艰难时光的老屋,也不在了,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回城后的新家,在吕河街道外侧,汉江边。在大姐夫家空置多年的老宅基地上,用水泥切块堵了四面墙,覆盖了两面人字形的牛毛毡。50平的空间内,庇护着我们的风霜雨露。只一年,被那场载入安康气象灾难史的冰雹砸成稀烂。爸和妈用手撑着铺盖,大姐顶着洋瓷脸盆,罩着我们,蜷缩在对门的供销社屋檐下。那也是个家。不过“家”的“宝盖头”是那床湿漉漉的被子。后来,爸凑钱终于在原址撑起了两层小楼。家是稳固的用钢筋水泥制成的“巢”,而我们如燕子般四散游走。姊妹接连出嫁,兄弟三个相继就业谋事。但不论多久多远,有爸和妈在的地方,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家是每年腊月三十,我们三弟兄裱糊对联和打纸钱给老先人“送亮”的忙碌,是妯娌们陪妈在厨房蒸包子卤猪蹄的喧哗,是爸和妈蘸着唾沫数钱,发给后辈们的那份幸福和满足。家是爸每年腊八节后,为住在农村的大爹准备的一条烟,一瓶酒,两斤水果糖和二十根麻花,也是大爹放在我们一楼墙角的那背笼白菜和萝卜。后来,爸走了,家便成了门前的那只破藤椅和棕叶扇。再后来,妈也走了,家便是厨房的那只落满灰尘的浆水坛子和围裙。父母已去,家已不家。再再后来,汉江水电站开工,街道要整体淹没。因补偿标准问题,街坊邻居们迟迟不愿拆迁。于是,镇上的书记镇长给我和体制内的三弟通话,说是请我们周末回老家看看,要招呼我们吃饭。犹豫了片刻,我俩立即给大姐和外甥做工作,安排拆房。今年春节,我们给大人送完纸钱后,又去看了一次家,已蓄了水,碧波涌动,一圈圈涟漪是我们一声一声的留恋和惋惜。
“大家”是金星大队第一生产队老屋院坝前的那棵古槐花树,“小家”是古槐树上旁逸斜出的树杈。我的“树杈”在县城一幢高楼的三室两厅里。活动着我的血脉和血脉之外至亲的人。家是有独特的声音的。儿子早上6点提提腾腾背着书包出门的声音,妻子从楼道走来以及跺脚激活声控灯的声音,我系着围裙,开门相迎,果然是她。家也是有熟悉的味道的。淡淡的浆水酸,厨房里飘出的香,儿子校服上弥散的洗衣液味。儿子大学就读以及南京就业后,家是我俩吃饭时默默咀嚼的声音,和刷着抖音,被精彩桥段逗乐而挤出的吃吃笑声。人间烟火气,最暖凡人心。按妻子姊妹几个的约定,一年有那么几个月,八十开外的岳父岳母住在我家。影随人动,笑由脸出,话从中来。家又有了温度和生气。特别是周末,后人们纷至沓来,家就成了热闹的“农家乐”,吃饱喝好后,在乡镇当书记的小舅子剔着牙,腿撑得长长的,歪在沙发上,臭袜子很接“地气”地弥漫着乡下的泥土香。妻一边收拾着杯盘狼藉,一边嗔怪数落,但说归说,听归听,下次依然。下班后,大人为我们暖在温水里的饭菜,我们强迫他们喝下的纯奶,剥水果,看电视,聊家常的随性。睡梦中,岳母悄悄为我们拔掉的手机插头。6点多,我们小心翼翼地起床,仍惊醒了他们。我带着歉意,同岳父开着淡汤没味的玩笑“昨夜睡得可好?教授同志”“老了,瞌睡少,老是做梦”“做梦好,我也做梦,我们做着伟大的中国梦”“哈哈哈”。带着余烬的笑,我和妻开启清晨的上班好心情。突然,她幽幽的一句话,把我们的笑浅浅的僵在脸上。
她说:“我们的爸妈,有我们姊妹几个经管照顾,而我们老了,儿子头上有四个老人,咋能照顾过来?”
是,是这个问题,当然应该是社会问题。现在,我们老胳膊老腿,还能屈能伸,“尚能饭否”。很快的将来,“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炉火旁打盹”或“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时,我们,家在何处?
在这远离儿子千里之外的小县城?头疼脑热,非典新冠,谁来一哺一饲?在那远离故乡千里之外的传统意义中儿子儿媳的新家?有老亲世故?有浆水豌豆两掺面?有见面“你吃了吗?”的问候?有冬季一夜的寒风和清早开门漫山遍野的白?
内心深处,最惬意的家,居然还是在农村。三间青砖黑瓦房,屋顶上飘着淡蓝的炊烟,屋檐下吊着金黄的玉米棒子;一溜木篱笆,几分菜园,或俯身拔草,或直腰拭汗;一痕浅溪,清可饮,浊可濯。可这一定是不可企及的梦和远方。随着旧宅的搬迁和腾退,农村已几乎全是贴着磁块的小楼。再者,根据乡村振兴相关规定,城里居民在乡下是严禁一户多宅的。再说了,即使购房成功,也是二三十年的寄居。我们百年之后,又是新一轮的废弃。而且,即使如今立即在房前屋后,栽竹植柳,至我们年老那一刻,也不见得会“亭亭如盖也”。
而我们最后的家,是吕河老坟爸和妈合葬墓下的那穴厚土。白居易诗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我已50开外了,在通往那方厚土的未来时光里,只要自己心境安泰,播一路阳光,撒沿途善良,且行且珍惜。一定会平安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