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明
一天,几个朋友在一起聊天,一位新结识的朋友得知我是西路坝一带人,便与我聊起他和西路坝的过往:西路坝是个出白米细面的好地方,过去他家吃米一直在西路坝亲戚家购买,稻谷开镰时,他看过热火朝天的收割场景,见过恢弘的打谷子场面。短短几句聊天,把我带回家乡打谷子的情景里。
家乡的黎明是庄稼人喊开的,一通早饭过后,乡亲们便此呼彼应,彼呼此应:背板桶没得,镰刀需要几把,箩筐几担,草帽要拿起,茶水要带上,耕牛顺路带出去吃草……都在为着一件事忙——打谷子!
这是农民一年中的大事,每年春分一过,村里人就坐不住了。灌水、着床、筛土、筛粪、育苗、施肥、浇水、防虫、通风……每个环节都容不得马虎。一百多个日子的劳作、管理,一百多个日子的期盼。从育秧的那刻起,庄稼人就在心里盘算开了:栽多少田,买多少肥料,能板多少谷,能应付怎样的开销?眼前总能浮现一家人从田地回来,洗净双手,裤腿还沾有不少泥,就开始享用香喷喷的新米饭,尽管只是就着几大碗南瓜和一大碗青辣椒炒干咸菜。端上那碗新米饭,溢出的气息是舒爽的,那米粒进嘴咀嚼时鲜中带点儿甜的滋味是幸福的,被新米饭撑饱的肚皮是满足的。我也能想起少年时背着一二十公斤米翻山越岭,背到初中换取饭票,一路经过不少的稻田,一路看见过不少打谷子的场景,我觉得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刚刚从稻田里出来,我的父母正在干着跟他们相同的一件要紧的活,他们浑身沾满的泥点是熟悉的,他们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是熟悉的,他们的发梢、眉毛、脖颈、肩背沾满的稻草屑是熟悉的……我默默地走向他们,走近他们,走过他们,松一松已勒痛肩的背条,抬一抬头,汗滴淌满年轻的脸,继续往前赶路。
上了高中,进了城,起初也是需用米换取饭票。50余公里路,需要下山,需要过河,需要乘车,需要爬上张岭那段极崎岖的山路,我个人无法完成,只能由父亲帮忙。父亲担着50余公斤重的担,我背着一些衣裳和书籍,就开始了我与城市的一些联系,而在此之前是毫无瓜葛。
父亲担粮的身影我记忆犹新:单薄的身体,却有一副硬实的肩膀。我人高马大,细皮嫩肉,扁担一挨着就有些疼,担个20余公斤的担背就直不起来,像犟牛终究想摆脱架在身上的犁,姿势滑稽或难看。曾经担井水,井水打湿鞋子,脚掌打滑,被绊倒在路上那尴尬的情形时时在眼前浮过,父母和哥姐一脸讥笑:不是个干活路的料!
或许就是这句话让我想开了,我干不了活,哥姐要成家,父母要走向衰老,如何是好?我只能拾起课本,演算一道又一道题,去写一篇又一篇作文。我学语文的动机其实有点畸形:能说一种山里人不懂的语言该有多神气!这点小心思我没向人说起过,但的确是把语文学好了,每次考试可接近满分!现在想来,艰苦环境下生活成了我上进的动力。
父亲将米担到学校,直了直背,我顿时想,父亲的双脚也可踏入这所全县最好的学校,我有点替父母荣耀,或许父亲也这么想过。但那时我并未想到,父母的担子将更重了!
后来,不用交现粮,有钱即可吃饱饭。山里人,钱从哪儿出?还得从地里出,从鸡肚里面抠,从肩上出,从当木匠的大哥泛起来的刨花儿里出。少年时的我哪想过这些。不过,我在新建中学那几年真还没虚度,除了认真学习外,天不亮就起床锻炼,从后校门出发,沿着恒惠渠至王彪店,再沿着父亲担米的崎岖山路爬至前校门。回到寝室,一些同学竟还赖在被窝里,以逃避学校的集体出操……
恍惚间,30余年过去了。吃饭已不再是问题,家乡稻田的稻谷或藏于杂草间,或委身于松林旁。老屋尚好,父母已离去了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