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菊
春三月,风把大地吹醒了,把草木的心思和人的心思都吹活了,水也跟着活泛起来。当山里的一切都活泛起来了,山,也就活了。
最先醒来的是遍山的野桃花。诗人说山色欲燃,常被解读为红叶,其实不然,红叶固火,却向萧瑟。唯这桃花,带着寒气,带着春意,带着热情,带着娇媚,带着原野的气息迎风向暖,把山色与人的眼眸一同点燃。
在茶乡平利,与山光水色一同醒来的还有遍野的绿茶。一夜喜雨,一芽新绿。米粒大的芽叶浅黄柔绿,入眼,婴儿肌肤般柔嫩,嫩得不忍伸手触及。再三五日,轻轻探头,对芽如笋,如绰约处子,亭亭玉立,羞怯娇柔,文静可人。凌露采摘,杀青揉捻,细火烘焙,就成了君子好逑之物,一盏难得。
春雨如酥,与春雨一样贵重的,是茶乡的新茶——明前茶。喝茶养生,品茶养心。春茶与春阳添火,刚下山时燥性,应藏一藏,沉一沉,才好。可冬去春来,人们早已按捺不住喜心,急于把珍重之心托付新茶奉于珍重之人。赠出新茶的人,奉上心意,心下安然,很是心满意足。那尝新之人,仔细冲泡了,轻啜慢品,被氤氲的茶气悠悠熏着,不觉就有点醉了!恍惚得有点理不清缘由,是醉在茶汤里,醉在春色里,还是醉在新茶带来的美意里?亦或许,兼而有之吧!
如是捋抹不清,年复一年,也就不去想它了,倒生出一份说不出的眷恋来,久了,这眷恋也能醉人。
茶乡的人多不喝明前茶,一来太稀罕,二来太贵重,三来太娇气。糟践了东西。也怕太贪口福,折了福气。他们热心谷雨茶,谷雨茶如那处子出了阁,有形儿,有劲儿,有色儿,有味儿。解渴,耐长,还不失了茶趣。是个不落身价,不跌口福的好东西。又精贵,又巴实。
当然,更老到更究竟的,还好一口夏秋茶。夏茶口劲儿大,味道足,适合制熟茶,生茶一般人受用不了,但也偏有好这一口的。秋茶性温,脾性绵软平和,味道醇厚干净,回甘绵长,真香真味。相形之下,秋茶是真正澄心静性的上品,也最配得上个“品”字,懂些茶道的更是偏爱几分。秋日品秋茶,是人生的大惬意!闲时泡上一杯,置身山水苍劲、地气清肃、丰赡喜悦的秋色里,轻啜慢饮,做一刻素人。人与茶与山水平分秋色,形神共调,物我两忘。老茶客说“春茶奉尊客,秋茶赠知己。”于饮茶人来说,所谓品茶悟道,品的是茶也是春秋,悟的是生活俗理也是时节生息的道理吧!
往大了说,神州大地都是茶乡。茶,始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兴于唐,盛于宋,从食到药到饮,穿插于华夏文明始终。自《茶经》为茶道奠定了基石,便揭开了茶从“喝”到“品”的新境界,茶文化到唐宋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尤以宋为鼎盛,这与当时文化极度兴盛相辅相成。茶为文化觅得了载体,文化为茶注入精神内涵,形成了茶艺、茶俗、茶德、茶道等品饮文化。使茶从生食羹饮,到煮煎点泡,技近乎艺,艺近乎道。
好山好水出好茶。茶是茶乡的精魄,水是茶乡的灵韵。水的根在地下,源头隐于深山幽谷,流经深涧、飞瀑、溪谷,经泥土、沙石、草木过滤,汇成大大小小的清溪河流,真水无香,最具大自然清明灵透之纯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茶。山水与茶与人脾性相通,人与茶与山水就亲。这样的水,掬一捧生饮,沁甜。煎滚了泡茶,滋味甘洌,茶香醇厚,余韵绵延。茶乡的饮茶人,喜用产茶地的山泉水泡茶,说是这样的茶汤有灵性,更润心养人。
三月的茶乡,空气香甜水润,绿意也更浓几分。春风几度,春色就很肆意了。原野里,茶是绿茵茵的,水是清悠悠的,花是娇艳艳的,山是翠生生的,鸟叫得轻灵灵的,连石头都是水润润的。茶乡的女子们早早翻出窝藏了一冬的漂亮衣衫,忙不迭地穿上换下,拾掇得比那彩蝶还要鲜上几分,蜜蜂似的在茶林子里忙碌着,手脚不停,欢声笑语不停,常把鸟儿惊地飞起老远。
这时节,你若到茶乡来,茶山上走走,喝下一杯新茶或者喝不喝那新茶,都可能有点意醉神迷,心软脚软。人们便猜测,那人是醉了茶了哩!在茶乡,总会听到醉茶的声音,那是个什么滋味,也并没有几人能够说得清白。
我最早听闻醉茶,是刚上小学的时候。一日放学回家,抱着茶缸一气灌下小半缸茶水,苦的只吐舌头。老娘急得一把夺过茶缸,咋咋呼呼地呵斥,说:“你个二性的女娃子,怕是要醉茶哩!”那是我第一次大口喝茶,茶是老娘孝敬外爷的一缸子“二道茶”。关于喝茶老家有个说辞:头碗水,二碗茶,三碗过后哄嘴巴。“二道茶”劲道最足,香气最浓,是敬奉贵客的。那时,各家好像就只一两个大搪瓷缸子,来客了,泡一大缸子茶,吹了浮沫,双手恭奉客人,客人用过,拿手掌或衣袖抹抹边沿,递给主人或下个客人。水在火炉上煎得滚烫,随时续杯,一圈转下来,一缸茶也就败了。人多时,转不到一圈就得换碗。
那一日,是否醉了茶,至今没闹得明白。反正,一会子工夫,就觉得肚子饥得闹心慌,想吃鸡蛋瘦肉。老娘就笑骂说:“看以后还莽撞不?醉茶了吧!”骂归骂,还是给煮了一碗荷包蛋,放了几片腊瘦肉。我吃完身心舒泰,呼呼睡去。醉茶究竟是个啥子感觉,心下一直是疑惑的。其实,没喝茶的日子,我也经常闹心慌,想吃一些好吃喝。
因不甚了了,听闻人聊醉茶轻易不敢搭话,怕自己说不明白,也怕人家不耐烦听,露了怯,还白瞎了茶。偶尔,为不至冷了场,扫了兴,也应和,说点眼见的醉事儿来应付,讲一个表嫂子醉花的故事搪塞过去。故事简短乏味,却也常有人听得如痴如醉。
小时候,邻居家的表嫂子长得标致,瓜子脸,细柳腰,走路带着小风,看人眉眼含笑。善茶饭针线,会生养,会持家,样样拔尖儿,就是有个小毛病——醉洋金花。山坡上拾柴、放牛、捡栗子、打猪草、掐茶叶、挖野菜,靠近洋金花就酣睡过去,经常顶着一头树叶杂草,懵懵懂懂回家。害得家里老表操碎了心,见了洋金花就砍。但这东西皮得很,越砍条子发得越多,次年花开得越繁!老表心里气闷得久了,人就有些神神道道的了。村里老辈人把个洋金花说得邪性的不行,弄得我们也跟着心下惶然!后来才晓得,那是华佗制麻沸散的玩意儿,学名叫个曼陀罗。
茶乡里生长,茶汤里泡着,久了,慢慢摸清茶的脾性,也就隐约觉出了醉茶的滋味。很像林清玄先生笔下的那个喇叭手,混在一群歌者的队伍里充数,久了,竟能吹出动人心魄的骊歌,无师自通,自然而然。隐约懂得了,心下更拘谨了,再听人说醉茶,越发不敢轻易接口,觉得那是人生难遇之妙境,更怕解岔了。
人们只道春茶醉人,对三月更加生出一份好感来,三月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就如满山的桃花是春天的引子般。醉过茶的人,入了茶乡,哪一季都会醉。茶乡的人,离了乡,走多远,到了茶季,也还是会醉,有时醉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