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松铖
刘再复先生在论及阿Q的性格时,说过这样一段深刻的话:“阿Q性格失去‘精神胜利’这一定性,阿Q的其他性格特征,就会成为一盘散沙,阿Q的性格状态,就会是一种无序的混乱状态。”这就是说阿Q性格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不是杂乱无章的,他的性格无论怎样的漫延、流淌,但流动的方向是不会改变的,方向决定了性格的主流。因此,我们强调性格的多样性,不是性格的机械相加,小说中人物的性格流向,有它自身的规律,有它赖以依附的环境和条件。如阿Q性格的形成,是发生在辛亥革命前后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这就为他性格的产生提供了滋生的土壤。而阿Q性格中的主流成分,即“精神胜利”,就不再是一种偶然了,而是那个时代中国农民性格的一个缩影。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战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信仰坚定的人,可谁曾想到,他也一度萌生过自杀的念头。但没有谁怀疑那个自杀的保尔不是那个钢铁意志的保尔,英雄在特定的时候所表现出的脆弱,恰恰就使得保尔的性格由单一变得更加的丰富。两种性格的糅合(坚强与脆弱),才使保尔这个形象有血有肉,在让人崇拜的同时,也能让人靠近。保尔的性格生成,是在斗争和矛盾中不断完善的,而他的性格的主流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勇敢、坚强、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英雄的伟大性如果孤立地按单一化的方向发展,不断突出,以至排斥平常性,就会变得虚假,从而失去英雄的美感效应。(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保尔的弱点是崇高品性下的弱点,这无损于他作为一个无产阶级战士的伟大。
当代作家毕飞宇的中篇小说《玉米》,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小说中的玉米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一个被扭曲了灵魂的人物。她的内心是病态的,而造成这种病态心里的直接原因,是那个病态的环境。玉米的性格可谓一波三折,当家庭风光的时候,她无视一切、漠视一切,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她已懂得如何使用心计、如何使用手腕,她甚至还懂得在家庭中怎样去树立自己的地位和权威。而支撑她这种性格的基础,是因为她有一个“优越”的家庭和一个让她感到“优越”的父亲。正是这种“优越”的影响,使一个应该享受童真童趣的花季少女,过早地蒙上了生活的风尘。这个“优越”的家庭,是那个病态时代的产物,玉米首当其冲成了牺牲品。这个家庭看似优越,实际已经走到了颓废的边缘:懒散、庸俗的母亲,一身流氓习气的父亲,还有一大群儿女……当那个乱搞女人的父亲被免职以后,灾难便接踵而至:先是两个妹妹被人强奸,接下来是自己的婚姻被人挑拨而流产。家庭的“优越”消失了,爱情的梦破灭了,那种来自现实的寒气,让玉米从头到脚感到透骨的凉。于是,她把自己的婚姻惨然地放在了赌桌上,她认准:只有权力才能改变她的命运、才能拯救她的家庭。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已经变成了一种赤裸裸的肉体与权力的兑换,一个弱者寻求保护的无奈与心酸。玉米身上的报复性、冷酷性都是性格畸形的反映。而构成她性格的主流是不会改变的:玉米是那个病态的时代的牺牲品,她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她性格中最本质的东西是纯朴的,她高傲中凸现出的刚性,其实十分脆弱,甚至经不起碰撞。她向往美好的爱情,她也为自己勾画过。当现实击碎了她的梦幻的时候,她选择的不是抗争和奋斗,而是绝望后的服输--把婚姻当作了赌注!玉米可悲但不可憎,她只能让人心疼。
著名作家李春平的长篇小说《步步高》,是一部值得借鉴和研究的政治小说,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古长书,我以为在性格的塑造上走了“险招”。其险有三:一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大胆地、理直气壮地推销自己,不露痕迹地表现自己;二是主人公追求权力旗帜鲜明,不隐藏自己对权力的欲望;三是主人公情感的宣泄透彻而明了。那么,“险”在何处?大家都知道,政治小说历来都是严谨的,尤其是主要人物性格的刻画,还没有完全放开过,很多作家笔下的正面人物都还没有从拘谨中摆脱出来。虽然我们走出了过去的那种“高、大、全”的人物性格的窠臼,但人物性格的模式化依然在我们的潜意识中存在着,它左右着我们对人物性格的把握,一句话,政治小说中的人物,缺乏时代的气息。而《步步高》恰恰就打破了这个窠臼,真正实现了人物在性格上的腾飞。古长书追求权力、古长书表现自我以及古长书丰富的情感世界,都使得这个人物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古长书的身上浓缩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他的那种强调自我意识的做法,是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手段。表面上看,古长书显得不够严谨、不够强硬,甚至他的身上还有点儿玩世不恭的味道,丰富的情感中也有某种骚动。但这一切的种种,都没有脱离人物本身,古长书的性格主流不会因此而改变,相反,正是这个人物的出现,它给我们的政治小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版本:政治小说中的政治人物原来也是可以这样描写的。作家从险处着笔,却收放自如,在“险”中把握了一个度,这样我们就理解了古长书:他的权力观、价值观、情欲观,都是人性美的表现,它是健康的,不是畸形的;它是高尚的,不是庸俗的。古长书的性格主流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延伸: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这个信念在他身上永远不会改变。
小说中人物性格塑造的成功与否,直接关乎一部小说自身的成败,而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取决于作家对人物性格主流的深邃的把握。我们说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不是指性格的杂乱无章,而是首先要确定一条性格的中轴线,围绕中轴线我们可以作一些其它的延伸,但首先要最大限度地保证中轴线的清晰度。如阿Q身上有很多习气,即个性,但他最本质的表现还是“精神胜利”。有句古诗说得好,“红花需要绿叶扶”,这可以拿来作为主流性格的直观表现:一个“扶”字,将奥妙道出,红花与绿叶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又要有主次之别,绿叶的责任就是为了“扶”这朵红花的,而红花的娇艳,也是得益于绿叶的“扶”。因此,小说的鲜活,首先是人物形象的鲜活;小说的成功,首先是人物塑造的成功。支撑人物的是性格,而人物性格是否深邃、是否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是否能给予读者美好的启示,那就要看作者对主流性格的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