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陈曦 实习记者 王旭
我给创意写作设定了一个理念——挑战一切创作中的不可能。思维科学的发展促使我们将创意写作变成以思维激发为先导,以文体训练为核心的模式,我们可以说,作家不但能够培养,还能够更好地培养。
记者:“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自古以来,大家都将写作看得很神秘,认为写作靠的是作家个人的艺术天赋。作家能不能培养,写作能不能教?基于创意写作的理念,您如何回应这些问题?
陈晓辉: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但也是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否则,创意写作就失去了根基,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种观点是在强调文学创作的“天才论”。其实,“天才论”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创意写作得以滋生的西方土壤中也都有很长的历史。德谟克利特认为荷马是得到了神的才能,柏拉图强调诗人因神灵附体而陷入迷狂,亚里士多德直接说诗与艺术是天才人的事业,康德说美的艺术其实就是天才的艺术,华兹华斯说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显现等,都或明或暗地含有“天才论”的腔调。
截至目前,认知科学和心理学的发展还不足以让作家自己明确地感知并清晰地阐明创作中那些灵感现象,造成创作过程变成无法探知的“黑箱”。然而,一方面,暂时无法解释不意味着“天才论”永远都不能解释,另一方面,文学的发展就是一个不断地重新定义文学相关概念的过程。
在现代社会,人们对“文学”“作家”“写作”应该有新的认识。毕竟,“一代”的确有“一代之文学”。即使在传统写作教学中,也没有谁能否认文体知识和语言能力训练的可能性,否则写作课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且思维科学的发展促使我们将创意写作变成以思维激发为先导,以文体训练为核心的模式,更有助于作家的培养。
我们可以说,作家不但能够培养,还能够更好地培养。“作家不能培养”不过是悲观主义者长期以来旧观念的老调重弹,听听就好。我给创意写作设定了一个理念,“挑战一切创作中的不可能”。这可能有点吹牛,不过,我确实认为只要设计合理、铺垫到位,“神剧”也可以变成经典,这种例子有很多。
记者:文学创作是一项十分个性化的精神活动,文学作品承载着作者个人的生活感悟、审美眼光和思想情感,这些都是不能简单复制和传授的。那么,创意写作专业是如何培养学生的呢?
陈晓辉:你所言不虚,这是传统写作观念的核心观点。但在创意写作的视域中,由于我们对“写作”的定义发生了变化,相信写作能够教授,并自然而然地把“中文系能够培养作家”“写作能够教”作为创意写作得以安身立命的前提。要不然,创意写作就失去存在的合法性。
文学创作不仅可以是个人思考、独立体验、单人写作,也可以是集体共同协作完成,甚至强调人人参与灵感激发,强调过程设计与步骤安排中的协同作战。具体而言,创意写作采用的是“工作坊”(workshop)教学组织形式,它是师生共同参与的激发模式与过程训练共同催生的自主性、创新性事物。工作坊通常采用过程教学法,设置思维激发、打草稿、修改、校订和发表等相关阶段,通过步骤和模块的设置,有目的地、循序渐进地帮助学生完成具体的写作实践。可以说,在创意写作中,人们认为灵感与步骤、天才与实践同样重要。
由于我们认为本科阶段仍是一个知识积累的过程,西北大学的创意写作本科教学按照审美性写作(艺术创作)、生产性写作(策划脚本)和实用性写作(文秘写作)三条路径设计,齐头并重,全面培养。在此之外,我们还开设了各种特色工坊,如“儿童文学创作工坊”“网络历史小说创作工坊”“现代诗创作工坊”等,由专业导师组织引导,以具体的写作项目为目标,将书本学习和创作练习、思维激发与写作实践结合起来,效果很不错。
创意写作倡导‘人人都是作家’,祛除作家的神圣化,让所有人能够有权利和机会享有作家培养的机会。任何有写作愿望的人,即使他不识字,也应该能够引导他讲出自己的故事,书写自己的人生传奇。
记者:近年,创意写作渐趋火热,在创意写作书籍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话——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创意写作专业对学员的基本素质有要求吗?创意写作专业要培养的是怎样的人才,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还是所谓的“写手”?
陈晓辉: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关注一下创意写作的发生史。梳理一下,创意写作的创生有几个原因:一是高教系统厚学术、薄创作倾向的倒逼。传统高校将对文学的学术研究作为文学系的全部,祛除了写作实践的生存空间,将文学变成一种科学知识的认知过程,更使文学系不培养作家、不创造作品成为常态,文学批评面临失去研究对象的危险。二是出于破解现实问题的倒逼。无论是稀释和疗治战后老兵的创伤记忆,开展技能培训,还是促使黑人解放抑或女性平权运动,无不彰显出其解决社会问题的现实效能。三是出于教育观念的倒逼。在这里,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高校教育是精英主义教育还是全民教育?创意写作选择第二个,教育不能永远成为少数人的特权,应该从精英主义转向平民主义,所有人都有资格享受社会发展所带来的红利;另一方面是教学应该以学生自主学习为中心还是应该以教师主动讲授为中心?长期以来,高校教育将学生当成被动的容器,严重限囿了学生的实践和创造能力。创意写作试图以学生为中心,让学生自由思考,放飞自我。
由于以上原因,创意写作倡导“人人都是作家”,一方面希望通过对“作家”“写作”“文学”的重新界定,祛除作家的神圣化,降低作家的准入门槛,让所有人能够有权利和机会享有作家培养的机会。在传统观念中,“作家”指的是少数以精英文学创作为职业的专职作家,某些中文系强调的“不培养作家”也多半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的。但在创意写作中,作家指的是一切从事创造性文字生产的人员,除了专业作家外,还包括网络文学写手,甚至从事策划文案、游戏脚本等创作的工作人员,其“写作”不仅是写精英文学作品,也可能是写文案,写广告词等,“文学”自然也就成为包括上述各种文字形式的总称。
甚至,“写作”可以是一种情感宣泄、自我疗治、记录生活的方式,也是彰显个人的一次精神之旅,还是一种自我诗化的诗意生活姿态。文学在此过程中回归了它立足于人、服务于人的初心。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创意写作倡导者们采用的一种鼓舞学生士气、增强其自信心的策略。在这样的思路下,创意写作的学生可以是任何有“写作愿望”的人,即使他是不识字的普通人,创意写作也应该能够引导他讲出属于自己的故事,书写自己的人生传奇。这也是创意写作对社会的担当和责任。出于以上考虑,创意写作是培养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还是培养写手,基本上不是一个问题。
传统写作最令人失望的有两点:一是闭门造车,二是自命清高。很多学人对作为产品的文学与作为艺术的文学不加区分,遮蔽了作为产品的文学的商业性,也遮蔽了文学与企业联姻的可行性。
记者:近年来,不少高校纷纷开设创意写作专业,是否是因为创意写作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相较于传统的写作教育,创意写作专业是否具有更强的现实导向和商业价值呢?
陈晓辉:我在高校已经工作了很多年了,我发现高校文学教育一个很显著的问题就是以“学术研究能力的培养”驱逐了“写作实践能力的培养”。事实上,学生毕业后,只有很少一部分从事学术研究,大量的学生需要从事很多写作类的工作,编辑、记者、文秘、编剧、文案等,数不胜数。但高校并没有进行过成熟规范的训练,学生缺少基本的文体意识和表达能力,更遑论创造性写作能力。最终造成被社会诟病的“看起来什么都会,其实什么都不会”的教学与社会严重脱节的窘境。
所以,创意写作专业的一个目的就是重回写作本身,深化艺术创新,接续社会需求,服务普通民众,现实导向是当仁不让的诉求。即使在传统精英文学创作中,也一直强调文学“熏浸刺提”的社会效能,只不过它是一种间接方式而已。在创意写作中,我们鼓励学生创作作为艺术的文学,也鼓励他们创作作为商品的文学和推动文艺生产的文学。在满足社会需求、推动文化产业升级改造的过程中,获取一些商业利润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作家的写作能力和科学家的技术发明转化一样,都应该受到保护,鼓励他们获得应有的权益。
我以为中国式写作最令人失望的有两点:一是闭门造车,二是自命清高。对前者而言,主要是我们主流文学界拒绝正视现实。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对影像艺术对文学的压榨不闻不问和对网络文学的火爆与纯文学市场的低迷所形成反差置若罔闻。当然,我们并不否认纯文学的艺术价值和社会功能,但在时代变迁之后,我们不仅不能忽视当下更为明显的事实,而且应该对此变化做出有效反应。对后者而言,则主要是拒斥文学产品的商业化。这一点其实与上一点息息相关,正是对周围创作环境的漠视,导致他们忽视文学所能产生的现实意义和经济效益。
如果参照创意写作源起的历史,不难发现,正是对二战后退伍老兵疗治心灵创伤和宣泄内心郁积欲求的满足,创意写作才得以兴起。无论是战后老兵的安置、黑人平权与种族问题、阶层斗争问题、女权运动、原住民文化与移民问题、美苏冷战等,我们都能看到创意写作工坊的影响。创意写作工作坊承担着一种转换和消化功能。即使在国内,戏剧在文革时期成为各种艺术的“样板”,也同样说明戏剧具有强大地宣传功能和教化功能,其实用性特征昭然若揭。
艺术总是源起于日常生活实践。如果正视国内写作课教学的短板和国外创意写作课的优长,毋庸置疑,创意写作不再是少数天才所拥有的特殊权利,而是文化产业的一部分,将创意写作课堂教学与企业实践联姻是创意写作学科体系建构的重要方式。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很多学人对作为产品的文学与作为艺术的文学不加区分,这就导致他们常常用同一个标准对待不同类型的文学,遮蔽了作为“产品”的文学的商业性,也遮蔽了文学与企业联姻的可行性。企业是市场的晴雨表,与企业的联姻,不但可以克服当下写作课不重实践不重创意思维训练的致命问题,而且可以将写作课的成果转化成现实产品。比如我们的策划与文案写作就将课堂训练任务转化成了西安市旅游文化宣传册。
当然,创意写作还是一个朝阳学科,还有很多观念和实践问题需要解决。
“诗歌本质上不是人的而是神的,不是人的制作而是神的诏语;诗人只是神的代言人。”柏拉图认为诗歌是诗人在神灵附体的迷狂状态下的呓语。陆机在《文赋》中将创作视为与“天机”的感应,“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汤显祖则云:“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这种将文学创作神秘化的倾向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源远流长,直至今天依然产生着巨大影响。
无论是古人所谓的“神启”“神思”,还是今人所说的“天赋”“灵感”,都指向一个观点—— 创作不是一种能够传授的技艺,作家是不能训练和培养出来的。这种观点在社会上和学术界曾大行其道,不少高校中文系都宣称“中文系是不培养作家的”。
近年来,随着创意写作理念从西方的传入,这种状况有所改观。上海大学敢为天下先,北大、复旦、人大、西北大学等高校纷纷跟进,开设创意写作专业,甚至设立了博士、硕士学位点。
早在1936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就已经开设了创意写作的专业课程,时至今日,欧美大学文学系设置创意写作专业已是普遍现象。创意写作训练为欧美国家培养了一大批杰出作家和文创人才,其中不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严歌苓毕业于哥伦比亚学院的创意写作专业,哈金毕业于波士顿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还有不少中国作家到外国的创作工作坊进行短期学习。
创意写作理念的突出特点在于面向大众、鼓励表达,打破创作神秘化、精英化的倾向,强调写作过程是体验发现自己的过程,每个人都有写作的潜能,都能写出自己的故事。通过情景教学、多维对话等方式,激发人的创作潜能,释放人的想象力,并且提供从手稿准备、时间管理、思路畅通到向经纪人和出版商交稿的整个写作过程的指南,让所有人都能更精彩地表达自己。
西北大学作家班曾培养出贾平凹、迟子建等著名作家,被誉为“作家摇篮”。2012年,西北大学文学院激流勇进,开设国内首批创意写作专业,陆续建立口述史工作坊、儿童文学写作工坊、小说写作工坊、剧本创作与改编工坊、文案写作工坊等,着力培养更多掌握各种文体写作技巧,具有较高艺术素养和创新精神,能够担纲文学创作、影视制作、出版发行、广告宣传、演艺娱乐、文化会展、数字动漫等文化创意工作的一流写作人才。
安康是一方文学的热土,但不少文学爱好者缺乏锤炼技艺的自觉性,仅靠着兴趣、天赋或某种感觉在文学征途上慢慢掘进,他们的天赋之火没有被完全点燃,他们的激情之流缺乏堤岸的引导。阎连科说:“如果成为作家是一个楼顶,确实有电梯可以一搭而上。”为了使大家更快地找到电梯入口,记者专访了西北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学科带头人陈晓辉,听他讲述创意写作的理念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