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振琼
城关镇龙王庙村是我的驻村地,虽距县城不远,但地理条件并不优越。沟狭坡陡,土地稀薄,青壮年及儿童几乎全部外出,偌大的院落,只有一两个老人独居很常见,有的院落甚至荒废。这是龙王庙村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每次扶贫干部来到这里,犹如一束光亮,穿透岁月烟尘,映照到老人们漫无边际的孤独和寂寞。于是,倾听并回应他们的诉说和需求,成了我驻村工作的一部分。
那天刚走进场院,81岁的老叔正好从县城回来,见他提着大包,问是啥?答曰:寿衣。一听吓我一跳:“好端端的,买这干啥?”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先拾掇着嘛!”老姨立刻接话:“唉,老汉这段时间怪得很!昨天晚上喝了点儿酒,说要练功给我施魔法,呼一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你看我的脸是不是还肿着!”
我问老叔,为啥要喝酒装疯?瞬间,他一脸严肃劲儿,只听他小声囔嘟:“她的思想境界太低,每次在外开完会回来,她就要追问讲了啥,我给说了,她却说:讲那些有啥用么!你听,这是啥思想境界?跟我原来的老伴比,差得远呐!”
老叔说的开会,因为他是村里的老党员,一般村里的大事小情开会都少不了要去参加。话语间,这位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些自豪感。
看老姨委屈得眼泪涟涟的样子,我真想把老叔狠狠地说一顿。但是,对他的爆脾气,我还是了解一些的,不能强硬,得迂回着来。于是,我轻声说:“叔,原来的老伴再好,毕竟已经不在了啊。现在是这个姨陪你,给你伺弄吃喝。再说了,要求人家说话水平高,又不能当饭吃,又治不了你的头疼脑热,对不对?”
他沉默不语。我凑近,眯起眼睛、抑扬顿挫地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咋还不懂事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都潮湿了:“你这个娃哟!”我趁机劝道:“记住,以后可不能再施‘魔法’了!”老叔脸上显出和悦之色,连声嗯嗯着。
日暮黄昏后,儿女都在外,在陷于沉寂的日子里,老人们会因鸡毛蒜皮、不是事情的事情而困、而争、而心里不敞。我深知,精神世界的落寞,甚于物质生活的贫困。为此,在走村入户落实各项任务时,我有意走近他们零七碎八的琐事里,陪他们重温浅显的道理,挪开横在心头的那根稻草,于孤寂里增添几许生机,让眼神闪出如初光焰,他们笑了,我,心安了。
徐姨住在三组,耳朵背,说话吐词不清,爱笑,我在她家吃过软柿子、煮玉米棒。去年冬天,天寒地冻,我戴着厚厚的帽子围巾刚进院子,她就看见了,站在房拐头,候着与我的视线相接,悄悄给我挖手示意,我跑过去,她笑眯眯地说:“锅里蒸有馍馍,快来吃!”她把我拉进厨房,从锅里捧出躺在氤氤雾气里白白胖胖的大馒头。那一刻,我的心倍感温暖,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眼角湿润,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母亲的身影。
徐姨今年79岁,每次见到我总有说不完的话。这次让她一直念叨的是,她把一卡通的密码忘记了,卡里的钱取不出来,让我到银行去给查呢,我最近没回县城,就一直没有给她答复。
见她一脸信任的样子,我很是自责。就只好笑着跟她逗圈儿:“阿姨,你要钱干什么用呢?你又不进城,这里有钱也花不出去呀!”
“我买吃的。”徐姨满脸认真地,一口气说出了面包、饼干、火腿肠、方便面……好几样子,都是她爱吃的。
“好,我知道了!”我握着她的手:“我有钱,我给你买。”
“你给买?那我卡里的钱取不出来,拿啥还你呢?”她担忧的表情,令人心疼。
“阿姨,不让你还给我,但我一定会帮你把密码查出来的……”
在阳光的沐浴下,徐姨表情生动,嘴角上扬出强烈的节奏感,如五线乐谱,分明就是一曲深情款款的歌啊,歌声里,已经把下次见面,描绘得那般期待、娴静与美好了。
走出房拐头,胖姨叫住了我!原因竟是让我帮她办个残疾证。
我跟胖姨讲,现在办理残疾证,是需要本人到县残联进行体检鉴定才能办理的,“啥时候去,我陪你就好了!”
紧接着,她又告诉我一件事——儿媳对她明里顺从,暗里嫌弃,甚至连她做的饭都不吃。这下可让老太太着急了。
在了解情况后,我挤坐在胖姨旁边的石头上,耐心劝导,当我说到:“你想想,如果你儿媳妇当着你儿子的面,就给你脸色看,那不是更气人?”时,她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感叹道:“对啊,那样我儿子不是也跟着怄气了!”就这样拉着家常,慢慢把她的心结解开了,家庭矛盾也得到化解。是啊,生活就是油盐酱醋茶,搅拌在一起,哪能没个声?平平淡淡、和和美美才是我们渴望的好日子啊。
但是,那个85岁的秦姨,每每想起,我心里总隐隐作痛。那是刚驻村不久,她来到村委会,说晚上做噩梦,从床上掉到地上,额头摔破了,浑身疼啊,去买止痛膏呢。我随她一起到了村卫生室,给买了所需的药物之后,又多买了好几贴膏药,因为我想起我的母亲,她常年备着止痛膏,她的身上,也总是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膏药味。入冬后,秦姨又来村委会,主要是反映儿媳妇没管好鸡子,把她的菜园子给祸害了,那次坐的时间比较长,还回忆了许多往事:省吃俭用攒了好几年的一千多块钱丢了,带给她毁灭性打击;年轻时与儿媳针尖对麦芒的战事;陈年家事对她的重压……坐在火炉边,她时停时缓地诉说着,我不时化解一番;把点心塞进她手里,她不吃,随后慢慢放进上衣口袋。她成了我们放不下的一个心结,每隔几天,总会特意去看望;还通过道德评议、新民风建设活动,引导其儿女尽好责任,给寡居的母亲更多照顾。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生活、她的精神状态,像春风化雨般,慢慢朗润起来。春节放假前,我和村支书特意上门叮嘱,所见景象也是一片祥和安泰、不必担心的样子——谁知,过完春节回村上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老人在那个风雪之夜,突然发病离世了。莫名难过了好久,默默祈愿老人在另一个世界,能一直快乐着!
骄阳炙烤的夏日,正是我们在八组开展院落环境卫生综合整治的紧要阶段。居住了40多户的老旧院落,房子凌乱,牛圈猪圈横七竖八,臭气冲天,环境非常差。要想整治改造好,真正给村民营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最怕遇到阻力。然而,院子东头的陈老叔,实在是一个怪僻倔强的难缠老头儿,入院路不让从地界过,牛圈不让外迁,别人都是自家埋入户水管子,他坚持说有工程队的人,为啥自己动手?给他整修房子,他不仅不烧水泡茶,反而喝工程队的茶叶和啤酒,还说修房子可能是别有用心、想套取镇上资金……就算你是一块顽石,咱们也有耐心和信心,暖热你、焐化你。
我们进行了分工,每天轮流到陈老叔家坐坐,跟他聊当天的工作进展,聊对这个院子的直观感受,聊院子其他人的积极配合,聊他做得好的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也聊他需要改进和做得不对的地方;趁机穿插讲政策,讲村规民约,讲新民风“诚孝俭勤和”,讲当前“扫黑除恶”的紧迫形势;最后结尾几乎都是感叹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院子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不过话说回来,人总归要长眼色,如果不分事情好坏一概阻挠,就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会被群众的唾沫淹的!”
初始去的几天,总是从陈老叔的抱怨开始,到他的牢骚结束,我们说得少,他说得多;慢慢地,从我们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谈开始,到良苦用心的引导鼓励结束,我们说得多,他说得少。不知从哪一天,我们再去的时候,他就不在家了,不是挖埋入户水管子,就是在帮别人砌坎修圈;到秋冬建园时,他挖了300多个拐枣窝子,栽上树苗后,春季又套种了魔芋——72岁的他,像个壮小伙,焕发了青春活力,他再也没时间跟我们“闲聊”了。
从陈老叔的转变,让我更深地明白了,扶贫工作的重点并非是直接给钱给物,而是志、智双扶,引导贫困户摆脱“等靠要”思想,进一步激发内生动力,做好精神扶贫尤为重要。
“幸福不是获得我们还没有的,而是认识和欣赏我们所拥有的。”作为驻村工作队员,我们总是把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当做自己的亲人,以“家人”的立场来考虑并解决实际问题。当每项工作得到村民的认可时,那是回归初心的表现,村民遇到困难总会找我们时,那是扶贫使命践行的方式。
驻村一晃快三年了。在这些日子里,我和我的队友们奔走跋涉在村庄院落、沟岭山峁间,踏实认真地完成各个阶段脱贫攻坚任务。而那些年迈的孤独老人,他们是我心里柔软的疼痛和忧伤,夕阳情深,烛光摇曳,进组入户时,我包里时常备着几粒糖果饼干,或一瓶风油精、一条小围巾,或几双袜子,或被别人形容为“有盐没醋的闲话”,等等,与他们在一递一接、一问一答、一颦一笑之间,传递出温暖、陪伴和祝愿。抚着他们青筋暴起的手,就像触摸着质感的岁月,踏实,宽慰——行走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时光越积越深厚,而我的脚步,越走越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