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晓蕾
我的家乡在陕南镇安县乡下,一个很小的镇子,官名达仁,小地名叫狮子口,是秦岭南麓一个小小的褶皱。陕南属西北,但受惠于秦岭,气候湿润,宛如江南。与西北其他地方相比,陕南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我虽十几岁就离开故乡了,但每年春节前后都会回去住几天,就两件事:陪陪老父亲,感受感受故乡的早春。
春天的讯息最早是从河边的柳树上发出来的。小镇很小,沿河而居的人家聚集成镇。河不大,水自百十公里外木王山原始森林中来,去百公里外旬河,然后入汉江而后入长江。河边多柳,是“万条垂下绿丝绦”那种柳,而立春过后的风像把刀,刮在人脸上,疼。刮在柳树身上,却是一番春意。老院子在河的左岸,背靠绵延的山坡,与小镇隔河相望,算是边缘地带吧。门前是河湾,湾里柳树成堆。在我的记忆里,有几株很老的柳树,树干有几人合抱粗,树干的上半截都无例外的被雷劈过,但老树总是发新枝,新枝在立春过后遍生新芽。柳树皮厚纤维多,皮和内里的枝干可以分离,分离后的柳树皮成小圆筒状,可吹出声响。儿时,爷爷爱折柳枝取皮,指头粗的那种,做成口哨让我们柳笛声声吹响春的号角。立春后的柳哨最为悦耳响亮,如果你听到处都是儿童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就知道春天来了。
后来,我家的新房子过了河建在街边,临河而居。窗外就是河,窗下就是柳,柳枝就在窗子上随风飘荡。有一年春节我在家多住了几天,刚回去的时候,那柳条还是灰灰的秃秃的,而走的时候柳枝泛绿了。我知道,春天来了。
不仅仅是柳树散发着春汛,其实处处是早春的痕迹。
在我家老院子的后面,那一大面山坡,我们称之为阳坡。沿老院子往上走,一直到山里,还有百十户人家,过去是两个村,现在与集镇所在地狮子口村合并成一个村了。张家坪就是一个小小盆地吧。阳坡春更早,走在坡地间的小路上,不时被路边石缝间的小草小花吸引,被一个冬天霜寒压抑的小植物们此时正探头探脑观察这个世界。小草是一点绿芽,小花只有米粒大,黄的,白的,紫的。坡地中散长着树,这一株那一株,有核桃,有板栗,有桐树,桑树一律长在地沿边。桑树最是敏感,树皮泛绿,仔细看芽眼处,芽苞呼之欲出。稍远一点,是成片的林子,已经不再是去冬灰蒙蒙的有气无力,而是越来越深的颜色。这些山岚细看也有了变化,去年冬天还是疏朗的灰黄色的,而此时却是密密的乌黑的。是什么让大自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上得坡顶来,感觉有点热了。正月的天气可看似无力的太阳却让人暖洋洋的。看似坡顶,却是一块大坪,这就是张家坪了。当年狮子口的第一座瓦房,很是气派。瓦缝里长着一些植物,有狗尾巴草,有粘人草,有狗牙根,还有不老草。明知道这些草都活着,只要风一来雨一来,一下子都可冒出绿意来,但此时看着却是干枯的。只有不老草命大,亭亭玉立。此时,这些野草都被春风和阳光沐浴着,摇曳多姿。屋前是大晒场,是一堆黄豆杆,那一堆是苞谷秆,还有一垛是麦草。每个垛下都冒出了好多小苗,嫩嫩的,绿油油的,颤颤乎乎的。奇怪的是,苞谷秆堆前也有黄豆苗,麦垛下也有苞谷苗。它们长腿了么?
小镇的背面是阴坡。阴坡太阳照得少,相对阳坡而言,潮湿,温度也要低,就是积雪什么的都融化得迟一些。但阴坡这边坡缓,平地多,所以居住的人家就多一些。院子里的有很多树,记忆里还有两棵椿树,但现在只有一棵了。初春的时候爬椿树,要爬很高很高,把刚发芽的春芽掰下来。因为我在心里回味先前爬在树上的感受:在那高大的树上多么自由,那春风从身边穿过,多么的舒畅。我感觉我自己都要发芽了。
顺着在往上走,可以到达山顶。山顶之下有平地,都叫阴坡台子,住着一户人家,姓项,男主人我叫表哥的。说是表哥,其实今年也有七八十岁了吧。表哥是个泥瓦匠,但他在本地更知名的却是因为他是个“打春”的人。何为“打春”?立春前一天,用桑木做骨架,用泥土做好“春牛”,立春日用红绿鞭抽打,以祈丰年。项表哥就是做“春牛”的人,同时也是鞭打“春牛”的人。表哥领我们在他家的后山丛林里挖野春韭拔野小蒜。野春韭和野小蒜最易感受春讯,还没立春就遍布林间地中了。又嫩又香,实属人间美味。春节只要回家,必定去表哥门前坐坐,喝茶抽烟听他聊“打春”的趣事往事,走的时候,表嫂必定准备一捆春韭和野小蒜给我带上。这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我拎着春韭下山,浑身都是春天的气息,回看两个人坐在门前,脸颊被初春的太阳抚摸得胭红胭红。
这捆春韭我一直带到了安康,顿时,满屋子都是故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