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焕龙
父亲是个文盲,但却酷爱读书。
他20岁那年赶上解放,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长工,变成了有地、有房、有家的一家之长、合作社社长,青春的热火让他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正因为劳力好、劳动好,他当上了劳动模范,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入党宣誓前,合作社党支部书记让他在志愿书上签字,他不会,书记就替他写了姓名,让他盖了手印。回到生产小组,他白天带领社员劳动,晚上参加扫盲夜校,学了两夜却学不进去,坐下来就打盹。书记听说了,就刺激他:“你刚入党,就不听党的话了吗?《入党誓词》咋说的?入党宣誓忘了吗?”
“这个坚决不能忘,绝对不会忘!”他当晚请人教他,硬是通宵学会了《入党誓词》的读、写、背。说来也怪,他连天、地、人都学不会,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但学起这个却见效很快。
从此,他不仅时时默诵《入党誓词》,而且处处对照。年底,乡上来检查扫盲工作,他在黑板上默写出《入党誓词》,扫盲干部马上将他作为脱盲典型上报。于是,这个能将《入党誓词》倒背如流的先进典型,便成了支部发展党员的领誓人、上党课的讲课人。每次带领新党员宣誓前,他都将《入党誓词》工整地写在黑板上,然后字正腔圆地朗诵。他不是照本宣科地领读,而是声情并茂地朗诵。次数越多,领会越深,感情越深。从第三次开始,每次他都热血奔涌,热泪盈眶。
组织上看他党性强、觉悟高,就决定让他当党支部书记。乡党委书记来征求他的意见,他说:“执行党的决定。”问他工作打算,他说:“对党忠诚,积极工作。”
书记临走时,送他一本《党章》和一大一小两个本子,大的是《党支部会议纪录》,小的是《工作笔记》。他问这是干什么用的,书记说大的让他在开支委会、党员大会时作记录,小的让他记录工作事项。他犯了难,当了支部书记,不学文化不行了。他又问《党章》是干什么用的,书记说是供支部、党员学习和践行的,尤其是支部书记要带头学、带头讲、带头用。他想这下不仅要学文化,而且要把文化学好。
本组扫盲已经结束,他就参加3组的扫盲学习,每天晚上都打着火把、赶着夜路,到6公里外去上夜校。毕业那晚,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他兴奋地睡不着,把《党章》捧在油灯下,从头至尾通读了两遍。虽然有39个字不认识,但其意思多数能够理解。虽然有11个词的意思不太明白,但不影响他对全文及各个章节的精神领会。
第二天晚上,他跑到乡政府去找到文书,捧出《党章》,请求人家给指认生字、讲解词意。待自己会认字、知词意后,又让文书给朗读了两遍。他边听边读,边听边记,返回时,又在路上默诵了两遍。
之后几个夜晚,他把群山、森林、田地当会场、当听众,用上党课的方法一遍遍地讲解。他就这样反复阅读,反复领会,反复默讲,反复默记,下了半个月的苦功夫,终于将一本《党章》背得滚瓜烂熟,并能一字不错地默写下来。
他退休那年,我和姐夫帮他搬东西,所有办公用品不动,只扛走卧具、洗漱用具、衣物和书。他的书几乎都是政治读物,有《毛泽东选集》《马克思选集》《恩格斯选集》等不少套书。我边收拾边翻看,发现每本书每一页都有圆点,不少地方还有批注、心得和提示。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标题边,他写着“来月每天起床读一遍、睡前读一遍”;《实践论》的页眉上,他写着“一周内熟读,一月内熟记”。看到这儿,我对父亲油然起敬。
当月,我参加工作,临走那天,父亲在书箱里装入《资本论》《列宁全集》《毛泽东选集》等政治读物,亲自送到我工作的茨沟区景家乡政府。次月,他这个退休干部又接任村党支部书记,重新挑起20年前的担子。上任那天晚上,他邀集支部委员和村委员、团支部、妇联会、民兵连、村林场负责人召开支委扩大会,头一件事就是组织大家学《党章》。
因为乡上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他又干了15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培养出接班人、累垮了身体,他终于退休了,从村部办公室搬回家里的东西,只有书:三大纸箱,106本。三本不同版本的《党章》单独用大信袋包装。
父亲临终前,双唇时时蠕动,口中念念有词。别人不明白,以为他要交待什么却因病痛而无法表达。但我知道,与病魔抗争的父亲肯定是在默读着、背诵着他心目中最有精神动力的那本书。我俯耳聆听,似乎听到了“对党忠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铮铮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