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明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汉滨区有水库63座,堰塘4171口,形成水库、堰塘长藤结瓜、星罗棋布的水资源态势。如今,这些水库、堰塘已经消失了许多,大部分被征用开发了,还有的被填埋损毁变成干碟状,留下微乎其微的成了干堰塘了,经过风侵雨蚀,失去了堰塘的功能,对这些堰塘我们还是颇有感情的,不由得怀念起小时候的堰塘来。悠悠堰塘情,给我有快乐,也有伤悲。
乡亲们说,家乡的堰塘,就是家乡一只水灵灵的美丽大眼睛,时刻见证着家乡的兴旺变迁。
堰塘在村东北角,东西走向,长有七八十米,宽约二十多米。挨着村户南边,是一片竹林和几棵柳树。西边有座简易石板桥,西北土岗上的雨水,通过沟桥,流入堰塘。北边是生产队打谷场,东边是庄稼地,东南是个排洪的豁口,遇到夏季雨水多时,灌满的塘水通过它,把水排到村东边一条宽渠,再与村中间的大水沟汇合,浩浩荡荡,流向淼淼月河。
堰塘是乡亲们洗衣、洗澡、牛饮水、鸭鹅嬉戏的地方,也是养殖塘鱼的地方,更是我小时玩耍的乐园,堰塘给我的童年带来了难忘的欢乐和幸福的时光。
当最后一块冰雪消融,春风吹皱一池绿水,家家户户的黄绒线疙瘩的小鸭儿,一行行如舰队一样开始扑腾腾跃入堰塘,在春波里嬉戏。又几场春雨袭来,堰塘的水面升高,池水倒映蓝天、白云、竹林和岸边的树木花草。清风吹过,波光粼粼。归来的燕子,贴着堰塘水面飞行,点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悬在堰塘烂泥边,啄一坨坨泥巴飞回农家屋檐下。春笋是出头的箭,密密麻麻探春来。竹林下是厚厚的竹叶,一阵阵柔风吹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抽芽的柳树,黏着鹅黄的柳絮,风一吹,落满堰塘。堤上的小草钻出地面,探头探脑,张开笑脸,挨挨挤挤,堤似披上一条带有五颜六色花朵的绿色地毯。暖阳照耀,惠风和畅的青翠堤上,蝴蝶翩翩飞舞,蜜蜂们嗡嗡成阵,荷叶也冒出了尖尖,总有蜻蜓立上头,水草开始泛绿,这方堰塘滋养我的家乡,春风又绿月河岸。
夏天的堰塘,塘中间的荷叶碧绿,荷花点点,装点着堰塘。这时候也是最热闹的时节:晨雾初开,人们来到塘边,洗脸打水。中午,几个妇女一起洗衣,说说笑笑,砧声清脆。西头,卧着几头水牛,在堰塘里悠闲自得反刍,几只八哥立在牛背上啄壁虱,蜻蜓在堰塘水面上下翻飞,有的立在荷叶上。该下田梨地了,水牛舍不得离开堰塘,被汉子几鞭子抽上了岸,直搅得堰塘浑了半池水,惹得洗衣的嫂子们骂开了:“挨刀死的,浑水咋洗衣服哩?”汉子笑着回答:“嫂子,你骂谁哩?”“人和畜生一起骂。”汉子抽一鞭子水牛,哈哈大笑满意地走开了。
水里漂浮着一层细碎叶萍,绿油油的是喂猪得好草料。堤旁低洼处,长着一簇簇一丛丛茂盛葱郁的艾蒿,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堰塘浅水处,还长几窝绿菖蒲,像蒜苗一样青翠的叶秧上,开着明艳的黄花,分外耀眼。无数细长腿的黑色昆虫,似滑冰队员,在水面上滑得飞快。有一种铜色甲壳水虫,在水上急速旋转,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向外扩散。蜻蜓像直升飞机在水边草丛上,飞来飞去。
堰塘东北面,是一大片高低错落,层层密密的荷花。碧绿的荷叶如翡翠一般,滑动着珍珠一样的露水和雨水。不时有青蛙蹲在荷叶上面,高吟低唱,闹红了池塘。才开得荷花,粉妆嫩颜,似藏在深闺的少女初次见人,不胜娇羞。盛开的荷花,黄蕊粉萼,妩媚动人,清香四溢。成群的鱼儿,在清澈的水中,游来游去。夏夜月光下的荷塘,似披一上件乳白色的面纱,在此起彼伏、清脆悦耳的虫鸣蛙叫唱声中,和远处无边的绿色稻田连成一片。
堰塘远离住户的东南角,是一片开阔的浅水区,劳累一天乡亲们,中午吃完饭,四处瞄瞄,见没人,就脱光衣服,扑扑腾腾跳下水去。我们小屁孩也不甘落后,一个蛙蹦,入了堰塘,那种清凉和快乐,无法形容。堰塘啊堰塘,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打水仗,“扎猛子”,捉“水鬼”,摸塘鱼,折荷叶,采荷花,满塘响起扑腾声和欢笑声。池塘水里玩腻了,在塘堤玩“斗地主”,“跳房子”,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只听到母亲们高着嗓子,拖着长音喊叫着回家吃晚饭,一个个才怏怏地返回家去。
堰塘也使我忧伤。记得有一年,我不小心把婶娘家晾晒的挂面撞到了,婶娘找上家门告状。火爆脾气的父亲刚从地里干农活回来,二话没说,拎起一团粗壮的绳子向我奔来,吓得我没命似的奔跑,我跑得越快,父亲的气头越大,眼看追上了我,皮肉之苦向我袭来时,我一头跳进堰塘里,喝了好几口水,呛得我闭了气。站在堰塘边的父亲,绳子够不上我,气得他跺着脚骂我。晚上,我躲在堰塘边的树丛里翘首家门不敢回家,全指望母亲给父亲做通了工作才接我回家。
更让我忧伤的是,我曾痛失了一位家门中贤惠的嫂子,嫂子快言快语,直肠子人,在那困苦的年代,嫂子总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一些,在我的心中,贤淑的嫂子就是长嫂比母的长辈了。哥哥脾气火爆,动不动就吼嫂子,家门的这位嫂子和老哥时常争吵。那天,老哥醉酒归来,嫂子的脸色不好。也不知为啥事,嫂子或许感到生活无望,或许觉得跟老哥过不下去,她一边哭着,一边她给孩子们做好饭,又把孩子们换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忘不了把槽里的猪娃也喂饱了,之后,去堰塘洗衣服,或许是堰塘洗衣失足落水。就再也没有回来,空留下洗衣篮和棒槌搁在堰塘边。你说怪不怪,平日堰塘总是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那天堰塘边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嫂子淹死了,孩子们哭得死去活来,我也陪孩子们掉眼泪,多好的人呐,好人怎么就命不长?乡亲们也是一样的叹息。老哥后悔死了,用扁担抽堰塘,啪啪啪,水花四溅,用拳头狠狠地擂自己的头,嚎啕大哭,出灵柩的那天,这位汉子死死地抱住灵柩不放。从此后老哥戒掉了喝酒的坏毛病,打那以后人们再也不敢去堰塘洗澡了。每当我坐在柳树下,看着那口堰塘,总感觉堰塘泛着忧伤的水波,波光潋滟,无限哀愁。
一年大旱,庄家干的都能点燃,月河断流了,殃及恒惠渠。洋溢河也干了,水成了“保命汤”,家乡的堰塘里,还蓄有多半粼粼塘水。为了灌溉保苗,村干部按照急需、缓需的要求,给各家各户分配取水保苗,善良的乡亲们,不争、不抢,相互谦让,有序取水。无私奉献的堰塘啊!用这一弯弯清水,浇灌干枯的庄稼。堰塘周围,满是乡亲们,水桶、尿桶、吊罐等,凡是能盛水的家伙,都派上了用场,咯吱吱的一闪一闪扁担声,叮叮当当铁桶碰撞声,乡亲们的欢笑声,嫂子村姑的嬉闹声,响成一片。堰塘的水,越来越浅,露出了黑黑的烂泥,堰塘里的鱼儿开始跳跃,搅出了满塘的涟漪,有的鱼浮在水面上大张嘴,村长一声吼:“停!”乡亲们都停下来,整个堰塘周围静悄悄的。村长在想,是保苗还是保鱼,他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德高望重的李爷走过来,拍拍村长的肩膀:“保苗就是保命啊,鱼可以分给大家,来年还可以再放鱼苗。”堰塘里的水,终于取干了,大鱼小鱼都露出来了,每家每户都分到了活蹦乱跳的鲜鱼。这一年,我们村里的菜园地是绿的,水稻也稳产。堰塘里的水全干了,偌大的一口口堰塘仿佛一颗颗流干眼泪黑洞洞的窟窿,干瘪瘪地仰望着太阳、流云和黑夜,期盼着老天爷赶快普降甘露。我常常坐在柳树下看着这只堰塘大眼睛,看着看着,我泪流满面,望眼欲穿。设若能有大雨倾盆,堰塘这只大眼睛也会楚楚动人,撩拨心绪。
久旱必久涝,这年秋天下了好长时间的连阴雨,大河小溪都是清水满盈,家乡的堰塘,蓄满了水,变成了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越来越好的家乡,躲藏已久的青蛙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跳进堰塘里,夜间和清晨,便有了一塘的蛙声,乡村又一次稻花香里说丰年。
秋天的堰水变得有些冰凉,有些冷清。但鸭鹅们可不怕冷。秋收了,稻场上堆着谷物,成了鸭鹅们盯着的对象,以往对草,虫,鱼什么的兴趣,转到谷子上来了。乘看场人不注意,就跑到稻场偷啄几嘴,看场人一撵,就嘎嘎声声,一摇一摆,急急忙忙跳到堰塘。几番下来,看场人疲沓了,将打下的谷子移进仓库,谷堆用彩条布围住,可鸭们总有办法啄吃一些。我们家当时喂了几只麻鸭,这个时候晚上也不回笼。清晨起来,在它们晚上呆得浅水地方,准能摸到几枚鸭蛋。运气好时,淤泥里伸手还能摸出一两只黑鳖来,晚上就是一顿下酒菜。
腊月,气温骤降,天气进入隆冬。有时,早晨醒来,大地已是白茫茫一片,走在上学的路上,漫天的雪花还在飞扬。堰塘里的水开始结冰。结了薄冰堰塘,如蒙上一层薄膜,毛玻璃一样明亮。随着气温下降,冰越结越厚。小伙伴穿着厚厚棉衣棉帽,三五成群,在雪花飘舞的池塘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打起陀螺,溜冰,滚铁环,玩得头发上冒着热气,留下一道道脚印和一串串欢声笑语。那时,缺吃少烧,每个小娃都很顾家,玩的时候也不忘记,把冰面上折断的干藕秆和柴火捡回家当柴烧。
年关清塘,是全村人最高兴的时候。在村长安排下,大家先把堰塘的水抽干逮鱼捉鳖。只听咚咚的抽水声响彻村前村后,半晌工夫,堰塘里的水露出了小土包、枯树桩、还有沉塘的塑料瓶子等杂物,此时的鲫鱼、鲢子、鲤鱼、泥鳅,各种各样鱼,不停地张合着嘴巴,一条条粗壮的黄鳝,扭动着柔软的身子,有的钻进烂泥里,奋力地拍打泥浆,抗拒着人们的捕捉,可最终还是成了瓮中之鳖塘中之鳝。接着,人们边清淤泥边挖藕。摸出的一根根带着淤泥的莲藕,有一米多长,藕节有胖小孩的胳膊那样粗。挖断的藕节,雪白的圆孔断面,与淤泥黑白鲜明,相映成趣。李哥是抓鳖的高手,只要堰塘烂泥的“现场”没被破坏,他都能认出鳖路,顺着鳖路,就能抠出一只只小如碗口大如黑土盆似的黑鳖来。
堰塘啊,它最是大公无私的,它奉献了清凌凌的甘霖,又要奉献肥沃的泥土。堰塘沤出来的烂泥,是水美鱼肥上好的绿色无污染有机肥。清堰塘的时候,乡亲们就把黑油油的烂泥挑出来,倒在太阳底下暴晒,再经凛冽寒冬一冻,成了来年春上田地里肥壮的农家肥,给幼苗的根部丢一坨一坨的烂泥土,幼苗蹭蹭往上长。每家每户分得几斤鱼,十几斤藕,丰富了人们过年待客的餐桌,改善了人们一年到头难见肉味鱼腥的贫寒生活。
远离故乡多年,堰塘成为我依恋故乡的乡愁,那个曾经水波荡漾,水草旺盛,鱼跃蛙鸣的堰塘只能成为回忆了。现在堰塘被填埋了,建起了安置社区,一栋栋崭新的楼房,从填埋的堰塘拔地而起。堰塘边的竹林还在,围塘的柳树还在,四周的田野还在,就是没有了那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住在社区里的乡亲们,晚上偶尔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蛙声。哎,我童年充满生机和诗情画意的堰塘,还经常出现在遥远的水乡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