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新成
散文创作是安康文学的拳头产品，写散文随笔的作者超过千人，但不客气地说，能创作出“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打动人心的上乘之作的作者却不多。有的作品不断地重复他人和自我，空话套话、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远离了人间烟火，人们不喜欢阅读。
学写散文，不要动不动就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意境优美，把自己的写作天地圈得很死。散文包括记叙散文、抒情散文、议论散文，都必须有作者的情感浸染，映照着作者自我的风采。但这并不意味散文只能抒情。散文是一种内外兼具的文体，其内向性与偏重抒情的诗歌相通，其外向性又与偏重客观描述的纪实文学接近。打开中外散文史，优秀的抒情篇章不少，但侧重记叙、议论的篇章更多，如果把视野打开，写作的天地就更开拓了。如一味滞留在内心世界里浅斟低唱，很容易带来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弊病，也难免有枯竭贫乏的时候。
散文可以是美文，也不一定是美文。美文，既是人们对散文的最高审美评价，也是散文的极致。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美文”有了错误的理解，以为优美的意境、漂亮的文辞才称得上“美文”，往往沉迷花好月圆、江澄水碧、描金绣玉之美，称道意境美、色彩美、画面美、细节美、婉曲美……跳不出细水微澜、曲径通幽、静穆祥和的格局。这种偏狭的美文致使散文的路子越走越窄，风格也变得很柔弱，许多散文柔而无骨，甜而腻味。其实，除了通常所理解的优美、甘美，时代与个人的冲撞，新潮与旧我的矛盾，传统与创造的纠葛，献身欲望与进退荣辱的困扰，热腾腾的尘世万象更新也是一种美；清词丽句是一种美，质朴自然的文字也是一种美！大可不必受狭隘“美文”的拘囿。
散文就是以真诚的心，抒写自己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它最真切、最可言说的，便是日常生活的常态和变异，并从它的常态和变异中看到时代的折光和社会的影像。如果把生活比作大海，那么散文更多时候写的是大海的一个浪花，一条水草，一个贝壳，甚至于一滴水。它取的是零星、碎散的题材，从零星、碎散处去折射时代的风貌，体味生活的滋味；于细微之处见精神，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智慧的启迪。
散文尚真忌伪，排斥虚假，所写多为真人、真事、真景、真物、真情。散文之所以在诗歌、小说、戏剧之外有其存在价值，就在于它能提供其他文学形式所不可代替的真实生活，给人启迪与滋养。
它记人记事，大多真有其人其事，它记游写景状物，必须切时切境不能作假。抒情散文有时也借托虚拟的景物来抒情，但其情一定真实，绝无矫饰。散文内容的真实性，是散文产生特殊魅力的一个重要因素。这种“写实性”，使它充盈着一种真实的感染力，否则，就会失去它应有的魅力。
去年我写的登在《安康日报》的散文《父亲》中几段文字：
“当我看到这块土地时，父亲已经开辟出了大约有三分地的规模，锄头铁铲，用厨房垃圾做肥料，土壤是喧松的，敲得细碎，黑褐色的土壤，我看到了其中蕴藏的力量和生机。这块土地被父亲划分有序，大蒜韭菜葱辣椒茄子西红柿，这里就是一个微型的乡村菜园子。父亲用手指着不远处，还有菜园子藏匿其间。父亲说，那是另外一个老人的成果，他们，成为城市里的新农民。”
“事实上，这些菜地是不可能在城市的空间存活得太久。城市拒绝与乡村挨在一起，乡村有乡村的自由，城市有着城市的法则，城市的空地，点缀的是奇花异草，是水泥与石板。父亲和老人开辟的菜园子，最终在推土机巨大的轰鸣中化为乌有。稍后，野草和花木陆续占领这里，在这些花木身下，是死去或还没有死去的蔬菜尸体，陪他们埋葬的还有老人们的乡土情结。”
“河岸边空地之梦的破灭，再次打击着父亲，父亲的劳作终将是一场空。城市正在推土机的轰鸣里，以风卷残云般的方式，吞噬着大片的村庄、土地、树木，还有漫天的野草。大片大片的庄稼，在水泥和钢筋的压制下，埋入泥土深处，终究没有钻出地面的机会，在它们的上面，是高耸入云的大厦。这是父亲极其难过的。父亲常走过工地林立的脚手架，看着那些蚂蚁般的人群，戴着头盔日夜劳作，拔节的楼群日益高举着这个城市，父亲为之悲哀。父亲想象不出，如果有一天，大地上到处高楼大厦，那么，那些庄稼牛羊野草和依靠原野生存的人群，哪里去安生呢？他居然来到一个新建的工地里，用手拍打着刚刚砌成的墙体，旁若无人地流出了眼泪。”
“社会的发展始终是向前的，没有人可以阻止它的前行。而在农村人看来，大地孕育一切，没有厂矿企业商店，人可以活着，要是没有了地种，大地上没有了庄稼，人吃什么呢？机器不可能生产粮食吧？这个困惑一直困扰父亲的内心。”
……
这几段文字，朴实无华，读后给我们深深地留下了具有朴素情怀的憨厚父亲的形象，引人深思：“大地都修成了房子，往后我们吃啥？不可能机器生产粮食吧！”但如果我告诉你，这篇散文中的父亲是我编的，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你的感觉又如何呢？
散文之所以感人至深，就在于它的真实性，但这种真实性，又不同于新闻的真实性，作者执笔行文总是浸透着自己的个性与情感。散文是一种最需要真情真性的文体，散文中时时有一个“自我”在，它抒发的是“自我”的真情，映照的是“真我”的风采，显示的是“我”眼中的世界或人生。但散文的自我、真我，不是画地为牢私欲泛滥的自我，而是披着时代风尘走入生活深处的“真我”“自我”。这样的“真我”“自我”，应该有着美好的人格修养，能体悟和肩负起历史所赋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能成为伴随读者前行的人生伴侣和诤友。散文是真情真性的自由自在的生息和无拘无束的抒发。
散文不论叙写何种客观事物，必有真我的情思一以贯之。尽管在表现上有深浅强弱隐显的差别，却绝无枯竭干涩的时候。看看那些古今传诵的名篇，如诸葛亮的《出师表》、韩愈的《进学解》、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苏轼的《前赤壁赋》、鲁迅的《秋夜》、朱自清的《背影》、老舍的《想北平》、巴金的《爱尔克的灯光》等等，它们感人的内核，无不是真情饱满，顾盼有神，突出地显示了自我的人格，“我”眼中的世界或人生。
有人说散文是“情种”的艺术，可谓一语道破，说到了散文艺术特质的要义上。散文是一种重在抒发作家自己所见所闻所感的文体、作者从生活中采拾种种的人生片段、零星细节报告读者，同时也将自己的真情实感熔铸于其中。读鲁迅的散文，至今能感触到一颗坚韧战斗、痛苦求索、忧愤深广的心；读徐志摩的散文，作者那天真、坦率的个性宛如就在眼前；读朱自清的散文，我们随时能感受作者的善良、纯正、沉思和隐忧；读梁遇春的散文，分明又可以看到一位看穿人生，却不悲观厌世的青年在倾诉着他对人生的种种奇思妙想。
由于散文写真，它一般是取第一人称“我”的角度叙写内容、抒发感情，而且这“我”就是作者自己，作者个人品第的高下直接影响散文品第的高下。第一人称的选择，不仅是为了行文方便，主要的是为了更好地造成内容真实、感情真诚的效果，为以真实、真诚为准的文体，如果“我”非我，“是花还似非花”，就难免产生隔靴搔痒的弊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