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涛
今天,我们在陕南汉阴小城的深处,仰望苍穹之上那三颗耀眼的文曲星。我相信,那最亮的一颗也正遥望着我们。
20年前,在沈尹默昆仲举家迁离汉阴山城100年之际,汉阴在全国各界支持下,在小城深处修建了三沈纪念馆。从此,一门三杰的百年巨匠有了可供后人缅怀的地方。家乡汉阴再次走在了做好“两个结合”,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最前方。
有谁能想到,50多年前毛泽东主席送给首次到访中国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的那一套《楚辞集注》,周恩来总理特意叮嘱让告诉记者,这套影印的线装宋版书是沈尹默先生题写的书名?其实,包括《红楼梦》等在内的一百多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时,都是请沈尹默先生题写的书名。
沈尹默先生一生,诗名应在书名之上。在有人把新诗视为洪水猛兽,贬得一无是处时,胡适就列举尹默新诗《月夜》说:“几百年来哪有这样的好诗!”尹默先生晚年在《自述》中说:“五四前后,曾做过许多白话诗,只是尝试而已,毫无成绩可言。”比起他一生创作的无数不输唐宋大家的旧体诗词,自然会将自己白话新诗看得轻之又轻。他用自己的创作表明,白话是可以写出像中国古典诗词那样好的作品的,只是他认为自己性情并不适合写新诗,但他相信后来人一定会比前人写得好。
沈尹默先生轮值主编《新青年》三期。在他主编的第四卷第五号上推出了中国现代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并自此在《新青年》全面启用新式标点排版。如同他后来主编《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刊发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下篇)一样,无论这些文章对后世的影响有多深远,作为编辑的沈尹默并不把此看作是他的成绩。
那么,被沈尹默先生视为“终生之事”的,又在哪里呢?
答案自然是在书法上。沈尹默的诗词隽永飘逸,为一时之冠,但即使他不作诗词,中国几千年的诗词长河纵不至于断流,而书法尤其是“二王”一脉,则不尽然。
书坛无尹默,何以过长夜?
在中国书法最黯淡沉闷的时期,中国书法的中兴尤其是二王帖学的重振,沈尹默是最关键的一座桥梁,也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高峰。“他风神独具的书法艺术,代表了二十世纪中国书坛艺术的最高成就。”
可是,谁能想到沈尹默先生为此做出了怎样的付出?
作为北大国文门首任教授会主任,在中国书法可能会被废除的危亡时刻,他痛心于西学东渐中书法作为中国独有艺术地位的岌岌可危,更痛心于千古不易的笔法近于失传,深感前人和自己学书所走的弯路和所临的困惑,他希望这种局面不再见于来者,决意不再像古之名家视书法为业外余事,而是“当仁不让地承担起这个社会所赋予我们发扬光大书法的新任务”。他相继辞去任教16年的北大教授、河北省教育厅长、北平大学校长等职,放弃了优渥的社会地位,克服了自幼目疾、至老几近失明的视力困难,在六十岁以后,挟数十年临池功力,在千百年来向被视为不传之秘的书法根本大计上,做长久的系统的深入研究。
有史以来,历代书论或语焉不详,或失之繁芜,甚或故弄玄虚,鲜有能明要义者。作为中国最早接触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学者,沈尹默先生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对前人书论实事求是予以阐发。他潜心于斯,心无旁骛,呕心沥血,钻坚仰高,去伪存真,化古开今,推陈出新,探骊得珠,于己不避短,于人不保守,将毕生学书经验和盘托出,于是有了“起八代之衰”的《二王法书管窥》《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等震古烁今的书学论著,建立了科学的系统的中国现代书法理论体系,不仅结束了中国书法千百年来私相传授的历史,避免了中国书法断层的出现,更使书法真正进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深受人民大众喜爱日用而不觉的艺术。这一前无古人的工作,是沈尹默先生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书法最杰出的贡献。而当毛主席称赞他:“你工作的很有成绩,人民感谢您”时,尹默先生则回答:“我贡献很少”。
沈尹默以毕生临池不辍潜心研习、出碑入帖、入帖出帖、出经入史再造经典的刻苦努力,才成为横绝一代的书法巨匠和中国书法理论集大成者,更以巨大的影响力推动着书法的传承、普及和发展。我曾于20年前拜访被称作“国眼”的杨仁恺先生,他说:“沈老的书家之名是以他的阅历、学问、修养、道德为实的。”“个人所见,沈老真书,特别是小楷,晋唐之风已臻炉火纯青境地!”我当时有些鲁莽而冒昧地插话:“他的楷书可否说是唐以后第一人?”杨仁恺先生脱口而出:“再过千年,还是第一!”谢稚柳题《秋明遗墨》:“盖数百年来,以论书法书学,无出其右者。不独为世所重,尤足以名垂千秋也。”沈尹默说:“现代书法,要开朗、飞跃、生动,我们要比前人写得好,书法要具有前人的法度,时代的精神,个人的特性。”试问敢言“我们要比前人写得好”,这种自信千百年来可有第二人?
如今,书法普及之广,人民喜爱之深,书家临习之勤,近世罕见。最为欣慰的,书法已进中小学课堂,在众多高校已被列为一级学科。在沈尹默先生诞生地,不仅建起了书法展览馆,民众对书法的喜爱更是浸润在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里。若沈尹默先生在天有知,那该多好啊!
沈尹默晚年回忆平生时,在惜墨如金的1400余字《自述》中,竟有1100余字是在满怀深情地叙述其兄弟姊妹在汉阴及陕南学习生活情况。虽然沈尹默认为早年学书走过弯路,但在陕南汉阴时期培养地对诗词和书法的浓厚兴趣,却决定了他一生的追求。他终生保持着在汉阴形成的语言及生活习惯,甚至在《自述》中说:“山居生活,印象至深,几乎规定了我一生的性格。”他的诗词清丽隽永,他的书法俊秀雄伟,他的为人谦和儒雅,一如他眷念的秦巴山水。也正因这种浓浓乡情,“三沈”昆仲后人们才一次次踏上返乡之路。
秦巴苍苍,汉水汤汤。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如何传承文化,如何发展人文经济,家乡一届届领导做出了不懈努力,广大干群倾注了心力,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支持。我虽愚鲁,但自从领命参与建设三沈纪念馆,二十余年如一日,心为“三沈”所系。我相信,如成都的草堂、眉山的三苏祠,汉阴三沈纪念馆终将会作为陕南千年文化品牌来营建,而目前所做的工作只是起点,需要我们持之以恒去努力。
(作者系三沈研究专家、安康市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