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璩勇
我在一篇文章中说到父亲,“父亲还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是,有一年过年,他把中学的扩音机、喇叭背了回来。然后开始播放起音乐来。这在当时是稀罕东西,是公社开大会才用的。喇叭一响,周围的人都跑来。我觉得很快乐。大家也都很高兴的弄明白原因后离去。这件事情我一直为父亲觉得自豪。”
当时的背景这里应该再介绍下,那时我们的家在距离集镇几十里的一个村小。村小紧邻有一个代销点、一个中药铺,隔河有一个大约20多户人家的村庄。父亲此举,算是70年代的文化下乡吧?
苦中作乐,父亲是有几分浪漫主义情结的。会打篮球,会好几种乐器,临终前几年,还练习毛笔字。好交接各种朋友。在乡镇中学作教员,经常往来的都是地方上共同认可的名流,乡镇卫生院的医生、院长,经常出门的供销社的业务员、主任,区公所的书记、区长。而我所最记忆深刻的是过年时刻他回到乡村小学,把曾经照管过我哥哥姐姐的一个老奶奶接来,炒四个菜一起吃饭,这个标准当时在我家仅仅比过年少一个汤。老奶奶客气说,这么多菜,咋吃的完。糟蹋了,糟蹋了。正月间,兴不起社火,偶尔有的,是两个吹唢呐的流浪艺人。从门口经过,父亲也会请他们坐下,泡茶,让他们吹奏几曲,最后封上两毛钱的红包。艺人们走的时候,经常一步三回头说着客气话。
父亲爱酒如命。我们看电影《抓壮丁》看到王保长从桌面上吸打倒的酒,会看着父亲会心的笑。然而父亲绝对自豪的是尽管贪杯,却绝对不喝柜台酒。他觉得那没有格调。在乡镇中学,每年夏天,总有几次盛宴。清早,他们几个年轻教师拿着渔网、手摇电话机出门,下午,一群人回来,带着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鱼,学校食堂的师傅早等着没有回家,个把小时后,几张课桌围在学校天井院子的大桂花树下,雪亮的汽灯挂起,鱼肉的香气从一个个洗脸盆弥漫到整个院子,还有白酒的香气,那么香的酒、那么香的鱼肉,满盆的金黄色的鱼子,我只在那个时候感受过。后来我长大成人、参加工作,走过好些地方、吃过不少饭菜,都没有比在乡镇中学仲夏夜的鱼宴更霸气、更浪漫的了。
父亲让我们觉得不浪漫的事情是喜欢记账。尤其是在我上大学以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算一天的开支,即便到后来工资过千的时候,哪怕几分钱的尾数,他都认真记着。和我们也很认真,给就是给,借就是借,甚至连利息都考虑进来。他的梦想,也应该有一个富家翁吧。我却记忆清楚的是,他在到县城小学负责校舍建设时,曾经对上大学的我说,老子饭敢吃、给送几框桔子敢收,钱,一分钱不接。收了钱,房子质量的话就不好说。工程验收,每个环节他都是把相关人员召集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父亲恐怕那时就在这样教导我吧。
爱财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紫阳县城广场建设拆迁。一大院房子,最后拆迁款落在父亲手上不够买100平方的商品房。我是有几分散漫想法的,我觉得怎么补偿也得大体合适,政府搞建设出政绩,咋让几个小老百姓去牺牲利益?父亲他们居然没有多少犹豫,很自然就同意了。走在县城西关广场,我觉得政府应该给父亲他们这几十户拆迁户立碑致谢,他们的牺牲精神,成全了政府、也成全了更多享受广场的人们。
三年前的今天,父亲因病离去,早在离去前,他写下遗嘱,死后不举行仪式,火化后骨灰撒入汉江。我们按照遗嘱执行。
没有墓地,也就没有墓碑。
本来,父亲的几十本账簿价值非凡,假如献给博物馆档案馆,必然会引起经济历史研究者高度重视,被冠之“璩贻麟账本”之类经济历史名词的,如此,则父亲自有墓碑在。惜乎未及收拾,被亲友无意全部焚烧。
其实,所有人的所有痕迹,最后大多被历史遗忘,我的父亲不过一个小学教员,世间多矣,我所期望的是,在我百年之后,设若在后人怀想时,也有几分风骨可爱、几分浪漫可敬,也当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