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西
有些事,可以开头,而且似乎很容易。但一旦真的开始了,反而让人手足无措,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人被悬在半空中,心里发凉。
每次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去采访典型人物。这都是一些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根据报社的安排,去接近他们,了解他们。他们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活着。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足够多的素材,来完成这样一篇好几千字的报道。心里却是有了一定的准备,那些将要到来的眼泪。
2004年的深秋,我见到了张本树。2005年的春夏之交,又去追寻柯善述的足迹。张本树的健康状况令人忧心。好几天的早晨,我几乎都是带着一种犯罪的心情,去敲开他家的门。一聊必定又是整个上午,而张本树,原本是不该坐这么久,说这么多话的。细细回忆工作和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对一个热爱工作和生活却生命垂危的人来说,确实太过残忍。
当一个典型人物并不容易,张本树一直都想做得最好。即便在我们采访他的家人时,他也出于礼貌,陪坐在一旁。这种“坐”,对当时的他而言,已经近乎极限。看着妻子和女儿的眼泪,听着过往生活中那些温馨的细节,想想不知还能延续多久的生命,张本树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不能强迫任何一个人多说些什么,在这样一种惨淡的情形下。去追问这样一个身患重病的人的人生,本身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虽然为了宣传的需要,不得不这么做。
柯善述已经走了,留下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的妻子从头哭到尾,很多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仍旧是一种犯罪感萦绕在心头,细细密密的回忆,能引起多少哀伤?他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从别人的口中再现出来,着实让人叹息。
我的到来,只是那一段时间,这两家人生活的一个场景。我们的稿子见报了,随后,更多的媒体记者纷纷涌来,去了解张本树和柯善述的先进事迹。我不能忘记他们的脸,那些辛酸的眼泪。我也不能想象,每来一个记者,他们都要把那些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再复述一遍。把伤痛反复咀嚼,会有多痛苦。
媒体的宣传,让张本树获得了不少荣誉。第二年,张本树病情恶化,去世了。关于张本树,我记得最多的,却是到官元和横溪去采访他出生地和工作地的时候,在路边看到的那漫山遍野的红叶,和路上一个提着一篮子大红柿子的憨厚的山里女人。
他们无疑都是好人,绝对优秀于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除做好本职工作,他们还有一颗最宝贵的平常心和善心。严格说来,他们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这样普普通通地过完了他们的一生。但正因为这普通,要表述起来,似乎颇为艰难。我竭力想要把他们表现得真实,接近他们在生活中的原始状态。但繁杂的线索,混乱的材料,让顺理成章也变得难以奢求。两个稿子都是改了好多遍才最终定稿,总想着再看一遍,再改一下,不能漏掉了他们的一些小细节,不能让他们觉得被歪曲。
其实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我知道还有一些非常有用的东西,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即便是记者,即便就是为了挖掘而去的,我也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揭开他们心底最深藏的角落和那些温柔的伤疤。宣传他们,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熟悉他们。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要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们,我不能让他们感觉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论对于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是如此。我想,这也是一个基本的道德底线,维护被采访人的尊严。
后来的典型人物郭宏林、陈明钰和邓良义,让我有了更多的感受。郭宏林因为从急流救起了一个落水的女人而受到媒体关注,但他是那样憨实的一个人。他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对自己能招来记者感到惊奇。他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有正义感、善良,也有一些小小的狡猾和抱怨,同时有着奔向幸福生活的希望和努力。郭宏林一家三口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生活并不富裕。但他们积极,乐观,觉得明天肯定会比今天好。他们是构成我们这个社会最广泛的元素。郭宏林用他的面包车载着我去他的老家,带着我去找我想要采访的人。他并不是因为我要表扬他才这么做,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他的事而让我东奔西跑,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不仔细推敲,在个人身上简直就找不出什么“闪光点”。一次次地闲聊,在他的带领下去追踪过往的哪些事,他的性格就在这几天的采访中,被我一点一滴地发现。
我没见过陈明钰,却跟人一起写出了一长篇关于他的稿子。邓良义我却是在见了很多次之后,才得到要写他的安排。每一个人都不同,他们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心得,自己的人生。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对宣传自己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因为不管外界做出什么反应,他们将仍旧一如既往地生活。比如张本树、柯善述、郭宏林。在青岛呆了很多年也得过很多荣誉的陈明钰已经习惯了媒体,他甚至已经具备引导记者前行的能力。但邓良义却被媒体的宣传困扰了,一些私人隐私被无形地放大,别人开始津津乐道。邓良义曾经一脸焦躁地看着我:“这才过了几年安宁舒心的日子,现在居然闹出这事。”
邓良义并不拒绝跟媒体配合,但他有自己想法。很多被采访者都是如此。通常,作为记者,我们自以为很知道我们想要的,因为我们就是带着这样一种目的直奔而去的。直达主题,不肯给人半点喘息的时间,或者围绕着自己预设的结果,穷追不舍地来印证当初的想法。我们给典型人物已经搭好了一个舞台,只等着他们用自己的话,用以前的故事,在这个舞台上把戏再演一遍。作为记者,我们不一定比他们智慧。
典型人物的“高、大、全”形象,在很多报道中都可以见到。好像不管那个时代的先进典型,他们都有同样的行为,同样的信念。在这些报道中,时代的气息被抹杀,历史似乎从来就没有进步过。其实,我们所报道的典型人物,他们都跟我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着自己对于生活的庸俗的理想,比如住大一点的房子,过好一点的生活。张本树一家人对自己的居住状况明显不满意,对女儿的工作也颇为忧心。陈明钰曾经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在青岛买的房只是个一室一厅。郭宏林一家三口的理想就是能在镇坪城里或者城郊有自己的房子,女儿能考上大学。邓良义对自己办公室的设备有点不满,觉得需要更先进一点。他们这些典型人物,并非处处典型,时时典型。在很多人看来,像他们这样被媒体广泛报道的人,应该不会有任何个人私利,不会有任何市民化的想法。典型也是人,如果他们真的只是高高在上,普渡众生,那他们也就失去了作为典型人物的意义,读者应该不会去看一个先进人物是如何飘在空中的。只有让受众有明确的认同感,让典型人物扎根于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典型才会有生命。而作为记者,我不能因为他们是我要报道的典型,在笔下把他们从人群中提出来,撂到半空中去。我不怕在报道中写出他们世俗的一面,我需要做的,是让别人看了这篇报道,就能在生活中找到典型的影子。而典型人物所处的社会状况,也要在报道中有明显体现。
每个典型人物由于生活阅历的不同,对很多事情都会有自己的行为和说法。尽管我并不认同,但我需要如实表述。典型人物不是为了被报道才出生的,也不是为了被报道才去做那些事,他们不需要吹捧,不需要被异化。我要做的,只是还原一个人的本来面目,还原在某一个社会阶段中,一定的个体的思想和行为。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有那样的行为顺理成章。这才是一个人的一致性。尊重事情本身,才是对被采访者和采访者最大的尊重。
每次重大采访结束,都有很多感想。对于采访过程中接触到的那些人,遇到的那些事,都有一些新的体验。几年的时间损耗,让这些感想慢慢淡漠了。这倒再次提醒我平时做好采访札记的必要,对每次采访都做一个总结,对采访始末的记录和其它零星思绪的整理,都值得好好珍藏。